无论是秦耕久还是潘志高,都是从历次政治运动中摸爬滚打过来的。跟他们比,今年三十郎裆岁的小小的税务所所长贝景,还显得嫩了点。
“老狐狸!两只老狐狸。”贝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戴着金戒指的肉乎乎的大毛手按着两份材料:一份是潘志高写的,一份是秦耕久写的。
潘志高写的是辞职报告。这份辞职报告写得文采飞扬,自信满满。大致意思是,改革春风吹大地,你们这里是冬季。这里的上层建筑太保守,不适宜发展经济基础。邓大人说,对内搞活,对外开放。你们这里,“对内搞”得不让人“活”,“对外”张“开”大口咬着不“放”。他潘志高志存高远,鲲鹏展翅,燕雀鸿鹄。他是猪戒扔钉耙——老子不伺候猴了。他要走人。青山不倒,绿水长流。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待到山花烂漫时,我再回来笑。现在,他打算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滴江水。
他多潇洒!可是他一走,厂一倒,虹桥税务所连现在的每年五千块包税也泡汤。
秦耕久写的是工作汇报。这份工作汇报写得山高水远,情真意切。从防汛抗洪写起,写到生产自救,写老百姓的困窘,写到没钱的苦闷,写到办厂的艰辛,写到经营的困难,写到他跟老潘的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写到业务员在外烧香磕头、点头哈腰、打躬作揖,比鸡起得早,比狗睡得晚,比牛干得累,比猪吃得差;业务员青春烈火大老爷们,长年在外,他不放心老婆,怕偷人;老婆不放心他,怕人偷。光忆苦,不思甜。写到穆广在常州被法院起诉羁押,字字血,声声泪,到黄昏点点滴滴。最后,他怀关对党对社会主义的无限忠诚,怀着改革开放必胜信念,怀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表态,今后,一定要继续努力,把这个集体企业办好,秉承“纳税光荣、漏税可耻”的原则,争当纳税先锋,争做纳税大户,争创纳税标兵!
两个老江湖尽管不知道“囚徒困境”这个概念,但他们都知道,你贝景用的手法就是让他们在相互隔绝的状态下,各自交待,然后,找出他们的破绽,打中他们的“七寸”。
没门!
对付这个权谋的惟一手法就是云山雾罩,大而化之,不着边际。两个人的材料都不切入具体的事实和数据,因此,也就没有矛盾,没有漏洞。
“狡猾啊,大大的狡猾!刁民啊,大大的刁民!”贝景骑虎难下了,他对税务员关飞说,“那个小关,我回家去。你跟他们说,让他们写实际的。”
关飞:“他们要见你怎么办?”
“你就说,那个我去县局开会了。”
“秦耕久写的是事实,但是,他们村上有钱,也是事实。”
“照一般人,反正他妈都是集体的钱,主动补缴一笔,息事宁人不就算了。那个我也好在所里跟大家有个交待。谁知道抓来两块臭石头呢?”
“想讹他一笔钱还不容易!”
“什么叫讹啊。那个我堂堂国家税务机关。”贝景生气了,“有税法在,我们是依法行政,懂不懂?”
关飞垂关说是。贝景垂头丧气。
贝景回到家,一进门,眼睛还没定神,穆广、秦晴双双直立问好。瞧着这个秦晴,那个漂亮还真够养眼钻心的,有火不好冲她发。
进入正题以后,秦晴:“贝所长,这大过年的,为江心洲的事,把你的年都搅得没心情,真是实在过意不去。”
贝景从老婆手上接过茶杯,放到桌上,正要开口,秦晴:“我知道,肯定是我爸爸做得不对!江心洲是个闭塞的地方,跟不上改革开放大潮流大形势,我爸爸又是个老顽固,旧脑筋,犯错误是难免的。我跟穆广来,就是配合你,怎么帮助我爸改正错误。”
穆广:“要打要罚,我们顶着,把两个老同志放了,毕竟我们年轻,吃得消。”
谭起:“穆广,问题没那么严重。”
秦晴:“事大事小,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
谭起:“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贝景笑了:“那个小秦,看来谭起他们区教办没有白培养你。有这个认识最好,改正错误的办法也有,那就是补税。”他伸出手掌,“记住,我说的是补税,没有说罚款。那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穆广:“包税也是你们定的,都已经说得好好的,你……”
秦晴拿手制止穆广,自己对贝景说:“那应该补多少比较合适呢?”
贝景:“耶!那得问他们厂啊,实事求是嘛,那个该补多少补多少。”
谭起听出来了,这是贝景抛给秦晴一个软梯子,应该顺着软梯子下。他给秦晴递了个眼色,秦晴会意,陪笑道:“贝所长,那我们马上就回去传达你的指示。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认真核查一遍,把该补的税补齐补足补到位。”
“从快从严从实补!”谭起适时架桥,开玩笑说。“回去让秦书记亲自监督会计核查,叫潘志高亲自参与。”
秦晴:“是啊!让他们两个老头子将功补过,小酒也别喝了,都给我亲自落实贝所长的指示,这也是帮他们解放思想,转变观念。”
贝景满意地点点头。
秦晴一合手,高兴地说:“那就是说,可以让我爸和戴厂长他们先回去了?”
谭起:“你这不是废话吗?不让他们回去,还留他们在这里过元宵过端午啊。”
秦晴:“再说,不让他们回去,谁来指导核查呢?”
“先这么办着吧。”贝景起身,准备送客,“不过要记住,那个小秦,一定要实事求是哦!”音调拖长,加了点糖。
秦晴正要作最后的表态,穆广抢着说:“贝所长,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如果实事求是的话,我们厂就不该补税!”
贝景刚要张口,穆广追加了一句:“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错!”贝景一下子给咽住了。
秦晴瞪着他:“穆广,有话我们回家再说,好吗?”她转向贝景,打圆场,“贝所长,他是厂里的业务员,做业务辛苦,感觉挣钱不容易,所以心疼厂里的钱。他的心情,请你理解;他的态度,请你原谅。”
穆广:“你说得没错。在场所有的人,只有我是江心洲电热器厂的,对这个厂,我最有发言权。你们决定厂里怎么做,不能把我的意见排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