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荷也是个反应机灵的人，抬手就将我面罩扯下来了。

我猜她大抵也认识我，因为她的眼神从惊恐转为了不敢置信，最后是浓浓的尴尬。

我摸了摸鼻子，不打算绕弯，率先开口：“江荷……我是何戎山，你应该知道的吧？”

“我知道。”江荷不害怕了，甚至自觉压低了声音，同我说，“皇上曾向我提起过你，只是我今日才见到真人。”

哦，我与她之间的媒介是梁越，我们从他的口中了解彼此。

只是我稍稍比她好些，与她有两面缘分。多年之前上元灯会，我见过她站在花车上。多年之后大婚之夜，我见过她站在梁越身边。

就是不知道梁越向她描述过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梁越所对她的描述，句句是真。

她家世过人又漂亮懂事知书达理，是这王朝绝无仅有之人，但她站在我眼前我才晓得这些词是多么恰当又具象。

她衬得我，像是没教养又丑陋的野丫头。

我怨恨她美好的种种，让我厚着脸皮问苍天为什么我没有。

在我打量江荷的时候，她也在打量我。只不过比我有礼貌一些，她的眼神很温柔，像是在观察我从城墙上跳下来有没有受伤，见我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问我说：“阿山……我可以叫你阿山吗？皇上常常这样唤你。”

“好。”我说。

如今的我不过一介庶人，她贵为皇后，叫我几声奴才都不为过。肯唤我阿山，是给我留了几分尊重。

她真善解人意，是礼教的好女儿。

江荷并不觉得同我站在一块尴尬，她小心翼翼张望了一圈，随后拉起了我的手，小声说着：“你是不是在冷宫里待得太闷了，想出来走走？我领你去一处地方，那儿没人！”

说完之后，她便牵着我，走向一条条铺满月光的僻静长街。

她发髻间的钗头凤扑闪着金色的羽翅，不顾禁步与玲珑双镯撞得铃铛作响，领着我爬上了许多层石阶，站在一片草地上，伸展了一个放肆的懒腰。

夜色中，她的衣袍被夏风吹起，转过头来用那双碧波荡漾的双眸看着我，说：“就是这儿了。”

我环顾一圈，发现这是个小山丘，西面便是城墙门。山顶上还有一个修建一半的寺庙跟一方天然小池塘，水还算清澈。

这好像是几十年前，先帝想在康丘上修建的寺庙……后请了大师来看风水说不太适宜，便废弃了。

梁越没有推平这块地方，大抵是因为费时费力。再者皇宫这么大，荒废的角落多了去了，大可要用时再去折腾。

江荷没想这么多，她看上去文静，但此刻已经脱了鞋袜坐在池塘边玩着水。

夏夜水寒，冷得她打了个激灵。

“这是我从前入宫发现的地方，有时候不想同人客套，就来这儿看书玩乐。只是先帝驾崩，我姑母西去之后，我就没来过了。”

江荷的姑母是惠成皇太妃，江家唯一没能做成皇后的人。

我也坐在了她身边，望着她玉足带动的阵阵水波发呆。

“嗯？”江荷察觉到我的眼神，轻轻笑了一声，有些调皮的问我，“我这样很不合规矩，对不对？”

“是有些，尽管我也想泡个脚。”

“阿山，从前我听说过你，知道你是大漠里无拘无束的飞鹰。”江荷看着我的侧脸，继续说，“我觉得那样的你很好，有些规矩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你不必在我面前或是因为进了宫就束手束脚，不伤天害理的话，你潇洒放纵些做自己，是很好的事儿。”

我忽然觉得，江荷跟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其实我从前没将那些规矩放在心上，只是做错事情要被罚，或是被讨厌，我不想那样……”

“往后不会了。”

江荷急急出声打断我，我用眼角余光小心看她。

她说：“往后有我在，不会有人再因此而责罚你了。”

我结结巴巴：“你、你待我这样好……是因为我帮了你跟梁越……”

“是有这个原因在里边，但也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抱着膝盖，问她：“喜欢我？”

“是，阿山，或许你认为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我已经见过你许多回了，就在这康丘上。”

我挠了挠头，并不记得有这样一回事。

“我头回见你，是荣平三十一年的春天。你进宫去太傅面前念书，背着个蓝色小布袋，走的恩慈门长街。我难得看到有姑娘不是在家中请老师教习，而是能跟皇子们一同承教，心里很羡慕。我也想去学堂上课，而不是整日在家中摆弄针线，读背《女则》。”

“你记得好清楚，我竟然不晓得。那你是见我第一面便觉得我讨人喜欢吗？”

“不是。”江荷回答得直接，又讲。“我之所以喜欢你，是因为我瞧见你被大皇子欺负了，你没有忍着，我瞧见你把石灰子装在弹弓上，打了他的脑门儿！”

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不说也没问题的……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姑娘，你护着皇上像是母鸡护着小鸡仔，谁欺负你你就揍回去，才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地位。又聪明伶俐，书上的东西记得快，还有自个儿的见解。那么自由自在的你，像是一阵风，我好想成为跟你一样的人，也让我情不自禁地想接近你。”

“你不说，我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牛逼。”

我不好意思的红了耳朵尖，还好夜色浓重，她并没有看见。

“你就是很牛……很牛的人！”

江荷虽然有些顽皮，但用词还没能粗鄙到我这个份上，我真是惭愧。

“后来我总算有了点名声，本想趁着上元节跟你偶遇，说上两句话做朋友的。谁知我从花车上下来就碰上了皇上……他缠着我问个不停，我担心你离开，便随便敷衍了他两句，走了小路将他甩开了……”

我恍然大悟：“难怪梁越会被拐子也拐走，原是去追你的时候迷了路！”

“是这样。”江荷有几分愧色，“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六皇子，我以为是那家脑袋不灵光的公子，直到第二日皇子走失才察觉出有些不对，又听闻你在宫中领了罚，原因是带六皇子出宫。”

原来我们三人的恩怨牵扯，在好几年前就已经种下。

江荷不知道这么多，她只是捧着脸，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说：“就这一件事情过后，我便更加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