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燕飞点点头,复又扬眉一笑,“也是,四娘言之有理。区区一人,不足挂齿。”
“还有一事。”
裴无衣坐正,目光悠远。“家父裴公不日将遣人至河东,带我回长安。”
裴无衣的母亲,兄长与长姐皆在长安。那年她的父亲裴俭去长安述职时,本是举家搬迁的。
奈何裴无衣体弱,年纪又小,裴夫人害怕路上会出什么岔子,便将她留在了河东祖母身边了。
“什么?!”
卫燕飞正咽着一块芙蓉糕。她顾不得好好细嚼,便勉强吞下,急道,“你要走了么?”
她又猛地灌了口水,“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些同我说?打了个我措手不及。”然后剧烈咳嗽起来。
裴无衣“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道,“你吃慢点,别噎着了。”
“都怪你!若不是你突然提起此事,我又何至于快要噎死了?”
卫燕飞愤愤不平地控诉她。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怪我不好。”
裴无衣清冷的眉眼漫上温柔,温声安慰她,说:“你莫要忧心了,你且放下心来,我定会回来探望你的。”
顿了顿,她又道,“要知道,如今这世道并不太平,匈奴、羌、氐、羯、鲜卑,哪个不对中原是虎视眈眈。就连这国都洛阳,都不怎么安全。我此去长安,还未必能有河东安全。”
“话虽如此,可、可是……”
卫燕飞撇撇嘴,“四娘走了谁同我作伴呐,我只认四娘一人!”
这话令裴无衣心下一柔。
“三娘你放心,我定不会忘了你的。况且河东这么大,也有不少伶俐聪慧的女郎,总会遇到合心意的。再说了,兴许只须明年,你便也可去洛阳了。洛阳离长安挨得近,你到时自可来寻我。”
河东卫氏随不及河东裴氏显赫,族中却有卫冕,卫褚二人在朝为官。而卫褚,则是卫燕飞的长兄。
“唔。”卫燕飞沉思了片刻,“四娘言之有理。”
她陡然高兴起来,目光灼灼,咕哝道,“我明日便同大哥捎信,让他早些接我去洛阳。”
二人闲谈许久,至直暮色将近,方才各自归程散去。
翌日的雨又开始下了,天色迷蒙。
裴无衣未曾出门,她穿着单衣,倚在塌上。阿蔓敲门相唤,“女郎。”
“进来罢。”
阿蔓手中端着一个瓷碗,她走到塌前,将瓷碗递上,“今日的药已经煎好了,女郎饮罢。老夫人差人告诉我,兴许再过几日裴公的车架便可到河东了。”
“嗯。知道了。”
裴无衣放下手中的异闻杂录,见汤药乌黑,药味苦涩,却是眉头皱都不皱就一饮而尽。
“果脯已经备好了,是去年新渍的杨梅。”
阿蔓接过碗放下,又捧出一个精巧的小瓷罐,上面绘着一支栩栩如生的桃花。
“不用了,放着罢。”
“女郎不怕苦了?”
阿蔓惊讶地看着她。
阿蔓自幼侍奉裴无衣,自是知晓自家女郎的饮食起居。裴无衣打小就怕苦,不喜吃药。
若是放在从前,她若是见了这一碗乌沉沉的药,定会皱起眉头,百般推拒。不成想,今日她却毫不在意地一饮而尽。
真是怪哉,怪哉。
“嗯。”
裴无衣又翻起了书页,自东汉蔡侯纸出现,读书写字便方便了很多。不过可惜的是,上层社会并不流行纸页,许多珍稀古籍用的还是竹简。
“以后也不必备着了,我如今不太喜欢了。”
她向阿蔓吩咐说,清冷苍白的眉宇在烛火的摇曳下竟也平添了几分暖意。
前世深居僻所的那段时日,汤药不知喝了多少,比这也不知苦了多少倍。生活艰苦,没有了蜜饯,她也都熬过来了。
“诺。”阿蔓敛容,然后收了碗轻手轻脚地退出了阁内。
没过几日,长安来人了。
裴公遣来接她的车架是在正午时分到达裴府的。
虽是如此,天色依旧迷蒙,雨下的淅沥。
“女郎,来了。老夫人唤你前去前院。”
阿萝正和僮仆们一起清点着随行的物件。阿蔓撑着伞从外边回来了,衣袂还沾染上了一身雨气。
“可是阿耶的车队到了?”
裴无衣正和自己对着奕,一手捻着黑子,一手捻着白子。
半晌,她抬首,问。
“是的,女郎。”阿蔓的声音里满是喜色,她迎了上去,“老夫人和一众家眷们在前院侯着呢,说是要为女郎您送行。女郎您还是早些动身罢,莫要让老夫人候得心急。”
裴无衣一怔,继而放下手中棋子。
她起身,又问:“随行的衣饰物件都收拾好了么?”
“快了,只余女郎的几箱书简还未装上车马。”
阿蔓娴熟地为她披上外衫,斗篷之物,又细细为她系好带子。
“其余的衣饰等倒还好,就是女郎的书简,足足装了三箱车架还有余呢。”
裴无衣微微一笑,“我生平所喜,便只是这些书简和奕棋了。”
她说完,便缓缓出了阁内。
至阶下,阁门还未曾关上。她撑着伞,忽然转身回首,目光静静盯着阁内许久。
从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看见浅蓝色的纱帘上缀着琳琅玉饰。微风拂过,便清越作响。
这是她年少时的闺房。现如今世道动荡不安,战火四起。很快,这偌大的王朝即将覆灭。前世她走了,便再也没回来过,如今亦是。
此去一别,也不知何时可有再回河东之日。
“女郎。”
阿蔓低低唤了她一声,“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嗯。”
裴无衣从万千繁杂的思绪中收回。她抬步,衣袂飘浮,向前走了几步后又停下了脚步。
最后,她伫立在朝露园门口,深深地凝望了小阁所在的方位几眼。
“走罢,我们前院。”
一路向东而行,走过亭台楼阁,琅琊轩榭,修竹树林,约摸半个时辰的脚程,才到前院。
裴老夫人领着家眷早就在前院候着了。
“祖母安好。”
裴无衣刚进院中,立马便迎上了婢女僮仆。一人为她接过了手中伞,一人继续引她前行。
“好好好。”裴老夫人连声唤道。她今日穿着打扮十分正式,穿上了不常穿的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