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也回他一礼,道:“这是我家女郎,家主那位从河东归家的嫡女。”
那府兵一惊,听罢连忙行礼,“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见过女郎。”
“无碍。”
裴无衣招招手,并未计较。
在她身后,朱红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吱呀——”
开门的声音很大,裴无衣转身,静静侯着。
从府中先是涌出一贯的僮仆婢女,皆衣着锦绣,面容洁净。他们训练有素,出来后便恭谨地侍立在两旁。
紧接着,又出来几个打扮衣饰更为富贵的中年娘子。
最后,簇拥在人群最中央的中年美妇人衣带环佩,高髻云鬓,纤腰款款,体态风流。
那美妇人一见着裴无衣便挣开了身旁婢女的搀扶,步履匆匆的迎了上来。
在裴无衣还没有反映过来的情况下,美妇人一把将她搂在了怀中。
“降降!”
面如桃花的美妇人眸中含泪,搂着裴无衣不松手。美人落泪,便是哭得再狼狈也是梨花带雨,美丽动人的。
“家家的降降呐……终于回到家家身边了……”
清河郡主身上温暖的梨花香成片成片地涌入裴无衣的鼻腔,她深吸了口气,而后也紧紧埋在清河郡主怀里。
裴无衣抬起头,眼眶微红。前世她不顾清河郡主的劝告硬要嫁给华歆,清河郡主气得咳血的情景历历在目。
真好啊,家家她还好好的,还是记忆里那个温柔美丽的妇人。
她哑着嗓子唤道:“家家……”
“嗯嗯,家家的乖女儿,家家在呢……”
清河郡主抚着女儿的发顶,笑意浅浅,语调温柔。
“家家。”
“嗯?”
裴无衣眸中水雾涌动,“降降回家了。”
“好~”清河郡主笑着应答,“家家知晓了,回来就好。”
裴无衣从自家母亲的怀里起来,再抬眸,便瞧见了一直在一旁静静侍立的年轻女郎。
“妹妹。”
那女郎身穿月白色的上襦,衣襟处绣着清雅的玉兰花。下着浅蓝色的穿蝶折裥裙,脚踩一双莲花重台屐。
眉目如画,皓齿朱唇。与裴无衣有些三分相似的眉眼,气韵高华。微微一笑,如同那生长在窈窕深谷的月下幽兰,温柔安静。
“阿姊!”
裴无衣欢喜地出声唤道。
这是她的二姐,裴氏静姝,小字娴娴,随了母亲清河郡主的脾性。
自裴无衣记事起,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裴静姝人如其名,总是这般温柔妥帖,从来不曾变过。
裴静姝眉目舒婉,她浅浅地笑了。
她又上前,一手挽着清河郡主,一手拉起了裴无衣的手。说:
“此处人多,家家,妹妹,不如咱们先回了府中,再细细叙旧道来罢?”
“那便依你阿姊了吧。”清河郡主转过头来,柔声问道,“降降,可好?”
“都听家家和阿姊的。”
裴无衣心中酸涩,她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神情,呐呐。
在一众僮仆婢女的拥簇下,母女三人进了府内。
清河郡主的未央苑里,杏衫婢女上了三盏袅袅的茶。
本朝由于佛道思想的盛行,同士人多爱饮酒一样,茶叶也在士族门第里渐渐流行开来。
一进门,裴静姝就向裴无衣给了个拥抱。
她柔着嗓子,言笑晏晏:“妹妹,欢迎归家。”
欢迎归家。
就这一句话,轻轻浅浅,柔柔软软的一句话,便使裴无衣溃不成军。
她又红了眼眶。
前世种种,不管是风雪还是晴朗,那些吃过的哭,流过的泪,后悔、懊恼、愤恨、不甘……仿佛都在这一声欢迎归家中烟消云散了。
午夜梦回,她心底最温暖的地方便是这个家。
而今,她又回来了。在一切都还未曾发生,大家还安安稳稳地活着的时候回来了。
心底有什么桎梏一松。
一直以来,压在她心底最深处的害怕惶恐此刻也已经消散。
这般瞧着,她浑身上下那股阴冷的气息也平和起来了。裴无衣的眉目还是冷的,但这股冷意却有了几分春风的温软,少了几分给人畏惧害怕的凛然。
“别哭了。”裴静姝拿起手帕,为泪眼朦胧的裴无衣拭去眼泪。“你瞧瞧,妆都哭花了,成了个小花猫呢!”
清河郡主也心疼地看着她,“你阿姊说的是,再哭下去眼睛可就哭肿了,肿成核桃的眼睛可就丑死人了……”
清河郡主说完,又想到什么似的,她笑道,“降降莫不是太过于想念家家了,方才像个小孩子一般哭个不停呐?”
“我才没有。”
裴无衣慢慢止住了眼泪,她努力扬起一抹笑,“家家莫要嘲笑我了……”
裴静姝也笑着接腔,“是啊是啊,妹妹脸皮薄,容易害羞。家家您啊要是羞恼了妹妹,妹妹不理我们了怎么办?”
裴无衣:“……”
三人一时间言笑晏晏,好不亲近。
叙过旧后,方才谈起了正事。
裴无衣和裴静姝分别坐在清河郡主下首两边。一人饮茶,一人抚帕。
“家家,阿耶不在家?他去了何处呐?”
“嗯。你阿耶他还在洛阳,太傅过寿,未曾归家。”
裴无衣这时候已经恢复了那幅淡然平静的模样。只是眼尾周围的微红还昭示着方才的失态。
她又问:“那我阿兄呢?”
清河郡主饮了口手中的茶,茶香氤氲,清新扑鼻。
而后,她放下茶盏,道,“亦在洛阳。前些日子,他同你阿耶一道去的。”
提到裴无衣的兄长,清河郡主的眉眼不免染上了几分担忧。
“前些日子,你阿耶在家夜晚伏案处理公务时曾与我提及,说是这天下怕是不太平了。”
她叹了口气,“陛下行事放诞,无心国事,朝政全由太傅把持。而如今太傅病重,便有人坐不住了不安分起来。”
裴静姝在一旁补充道:“朝政昏暗,百姓民不聊生,各地暗潮涌动,阿耶他们便是忙于此事。”
“连天下都如此了,更何况国都洛阳。”
清河郡主语气沉沉,“我虽是出嫁女,但也是锦朝皇室的一员……”
所以,一边是自己皇室王孙的身份,清河郡主无法舍弃这从小根植在骨子里的锦绣富贵。
一边又是饱腹诗书的良知,她亦无法见到黎民百姓因战乱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因此,她时常为这些流民施粥布善,寻医问诊。
世人都称赞她清河郡主菩萨心肠,大义亲民。但她知晓,她只是为自己不安的良心做下的补救之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