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万物生长的好时节,孟玄站在窗前看着庭中那颗已经抽芽的棠树,微风拂过,枝桠微微摇荡,清晨的曦光被窗纱割裂,落于他清雅的眉宇间,点缀出斑驳难明的神情,而他隐在暗影里的眸瞳,黑沉若乌玉。
身后有脚步声临近,孟玄并未回头已知来人。
“陈府昨夜被抄了。”女子声色清冷,肌肤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
孟玄抽回搭在栏杆上的手拢了拢披风,温声问道:“阿溋,有无活口?”
谢溋闭上眼长长呼出一口气,压抑住心底翻涌奔腾的恨意:“我派去的人救下了陈大人的独女,只是怕严峥袁已有所察觉。”
“你府中不方便,我会派人将她接到我府中。”孟玄神色依旧如故,幽深的眸色中,不起一丝波澜。
谢溋沉默半晌,抬眸看了看男人,低声提醒道:“泠阳王府树大招风,你还是早做打算吧。”
孟玄偏过头看她,忽的笑了,明朗而温和:“你在担心我?”
女子微怔,有些晃神,似乎从她初见孟玄的时候,他便是如此一副明媚风流的模样,如今八年已过,当时少年如今已是弱冠之年,却依旧还是清朗少年的模样。
当谢溋回过神发现男人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神色专注认真,她只觉得心头一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似的。
“我回府了,出来太久该被发察觉了。”谢溋回答得有些仓促。不等孟玄回答,她便匆忙离开了。
窗外忽然有雀声婉转啼鸣,孟玄凝视着女子离开的方向良久。须臾,却也只是喃喃道:“像你这般骄傲的女子,应当对自己好点的。”
孟玄转头继续看向窗外,良久沉声问道:“冬凌,陈大人的遗孤可安置好了?”
“安置好了。”不知何时,一身玄衣的少年已经站在孟玄的身后,身材挺拔,如峰如树。
孟玄沉默许久,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柔和些许,低声问道:“筠儿何时回来。”
“郡主三日后回京。”少年依旧低头答道,清澈的声色还略显稚嫩。
“她总算是舍得回来了。”孟玄转身看向玄衣少年说道,声色宠溺。
玄玉山洛竹峰上的涑华阁是孟绾的住处,雅致幽净,是玄玉山最为清净的地方。元清婉看到少女立在庭中,身上带了露水,竟一时分不清是眼前的少女醒在这三月的清晨,还是这三月清晨是为了她而醒。
还未等元清婉开口,少女淡淡的声音已经传入她的耳中,声色却如三春旧雪透着一层化不开的疏离薄凉之感。
“元师姐,你来了。”孟绾转身看向女子温声道。她静默的像是生在晨光破晓前的一尊神像,冷漠而又慈悲,一双绀青色的眸子,通透清明,如是寒霜,亦如深潭。
元清婉在这样的眸光下,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有些事耽搁了,孟姑娘等久了。”元清婉轻笑着说道。
“不知元师姐寻我何事。”
元清婉抿了抿唇角终是开口道:“掌门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说着她从怀中摸出一条剑穗,递给孟绾。
青色的穗子上沾染着暗红的血迹,就连穗子上的玉珠也被干涸的血迹模糊了颜色。
孟绾楞楞的盯着那穗子良久,终是伸手接过,攥在手心里,她声色有些颤动但很快便被压制住了。
孟绾抬眸问道:“在哪找到的?”
“境崖。弟子们找过了,没有找到尸身。”元清婉思索片刻,轻声说道:“三个月了,小师叔恐怕已经……”
一时无言,孟绾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少年的眉眼,干净而明朗,似星辰,似冬阳。
心脏仿佛忽然间被什么东西勒住了,紧紧的,挣脱不得,生生勒出一条深深的血痕。
一股沉重郁闷的气息压着她喘不过气,她仰头尽力将自己的情绪压抑平复下去一如往常。
静默良久,孟绾低头扯了扯唇角,笑的有些勉强,眸中看不清神色:“未见尸骨,不能定论。”
元清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孟绾的性子她是知道的。无情是她,多情也是她。
“可知是何人所为?”孟绾转首问道。
元清婉轻轻摇了摇头,答道:“并未留下任何线索,掌门这些天一直在查此事,宋家那边也派人在查了。”
孟绾性子向来是淡然如水,久而久之,身上竟有了几分无欲无求佛性,而江子宸对于她来说是个例外,是她的结,解不开也放不下。
“你三日后便回京了,以后可有何打算了。”元清婉缓声问道。
“京城不比玄玉山,人心诡谲,想必以后不会有这样清净的时候了。”孟绾垂眸叹了口气,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远处山林里草木茂盛,只能听见风声拂过的猎猎声响和飞鸟掠过煽动翅膀的声音,岁月静好万物生长。
元容离开后,孟绾看向身后靠在门楣处沉默已久的宋昭。晨曦耀眼,一道道穿林的光柱,映照在少年修长清瘦的身体上,剑眉星目,一双子夜寒星一般的黑眸,散发着拒人之千里之外的冰冷。
左手手心传来的刺痛感将孟绾游离开外的那丝神智拉扯回来,她扬起头笑着缓缓踱步向少年走去。
孟绾早已习惯了宋昭这样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她还是能清楚的看见他眼底的那一丝珍重。
“阿昭,我要回京都了。”孟绾直直的望向他,情绪也在此刻不知不觉间柔和下来。
宋昭倚着屋子的门栏抱臂站着,那双天水般澄净的眸子直直的望着女子,声色清冷如常:“我和你一起去。”
孟绾看着他,依然笑着,眼角眉梢尽是柔和:“这次去了便不会再回来了。”
宋昭忽的直起了身子,走近了两步,清澈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穿入孟绾的耳中:“你在哪,我在哪。”语毕,他听到女子忽然笑出了声,她那双水遮雾绕地眼睛,此刻正满目笑意的望着他仿佛世间仅他一人。
宋昭忽然生出一丝窘迫之意,抿着唇不再理她,转身进了屋子。孟绾好笑着摇头。只觉得,原来世间真有皎皎如明月之人,干净美好,不沾染一丝污浊。
孟绾随宋昭进了屋子,屋内的茶炉上的茶壶里,正冒着水汽,屋内飘散着浓浓的茶香,水汽氲氤中,宋昭静静的擦试着佩剑,孟绾低着头侍弄着茶具,神色虔诚而认真。一时屋内只能听到壶中水沸腾的声音。
一个少女蹦蹦跳跳的从外厅跑了过来,桃色的罗裙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扬起。女孩有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红粉,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
少女看着年纪不大,十一二岁的模样,声色也是脆生生的,听了便叫人心生欢喜,只听那少女道:“孟姐姐!我听师傅说你这几日便要走了,我带了你最喜欢的仙人醉,这是可是瑾娘藏了好多年的,我废了好大功夫才给你讨来的。”
少女从身后拿出两个小瓷壶,啪的放在茶几上,丝毫不客气的跪坐在了团子上。
孟绾给少女斟了杯茶,笑道:“还是阿月最懂我心啊。”
宋昭依旧闷着头静静的擦拭着自己的剑,孟绾抬头看去,却被水汽阻隔着不大看的清,只能依稀看到他刀刻般的侧颜。
少女低头喝了口茶,满足的眯了眯眼睛娇憨的像一只小猫,她忽然有些低落,叹道:“小师叔不在,现在连孟姐姐也要走了。”
宋昭擦剑的手微微顿了顿,他心下一沉,看向孟绾。柒月并不知道江沉失踪的消息,只当他是下山游历去了。
江子宸的母亲是掌门人的姑姑,按辈分来讲,弟子们理应换他一声师叔。这位小师叔与弟子们年纪相仿,又是个洒脱不羁的性子,一向同弟子们关系甚好。
柒月看到孟绾温和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苦涩,她不知这种苦从何而来,她在心底向来是极为喜欢这位一向温柔的姑娘,但她觉得,面前的姑娘有太多心事。人是淡淡的,眼神是淡淡的,心也是淡淡的,无法接近,只能遥望。直至很多年以后,柒月还是会忽然想起这样一双看似温柔却又几近冰冷的一双眸子。
许久,柒月听到孟绾平静的声音:“小师叔……很快就会回来的。”
孟绾只觉的体内刚刚压制住的气血一股涌了上来,胸口忽似锥凿般的疼痛。
强压下几乎要溢出嘴角的血,孟绾轻声对少女说道:“阿月,现在已经是早课的时辰了,夫子找不见你,又要罚你抄书了。”
柒月慌忙的站起身来,向孟绾告别后急忙向外跑去,罗裙轻扬,直至那抹桃色消失在门廊外,孟绾终是抑制不住胸口的那股腥甜。
孟绾的旧疾虽已无之前那样严重,但还是需得动心忍性才能抑制,孟绾情绪一贯平和,忽然爆发,一时之间竟是气血上涌,忍不住痛苦地握拳,几乎站立不住。
宋昭一把扶住她,让孟绾靠着自己,声色染上急色,出声道:“阿绾,静心!”
眼前的场景变得模糊起来,孟绾仿佛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梦里她回到了初来玄玉山的时候,多年以后再回首时,孟绾只觉得那段日子大抵她一生里最美好的时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