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此时已是晚春,可夜里风凉露重,多少还是会有些寒冷。宋昭提着灯笼走在孟绾身侧,孟绾转首看向他,不知是衣衫单薄,还是他身材本就瘦削,宋昭在夜色里显得愈发孤寂独然。
而他明明是着一身玄色,可大概灯笼的光都打在他身上,孟绾觉得此刻他周身都有一层淡金色的光。
光却是冷的,比这深夜的露还要冷。
林子是黑的,月光却很亮,月光洒在林间的石子路上,鹅卵石折回月光,倒是有些波光粼粼的感觉,像走在微风吹拂的湖面上。
孟绾低着头看着脚下的石子,许久,她开口道:“他们都说阿宸死了。”
身旁的少年没有说话,孟绾抬头看向他,却只能看到他锋利漂亮的下颌线:“阿昭,我心悦他。”
“我从未告诉他,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孟绾是一个喜欢把情绪藏在心里的人,江子宸失踪的这一段时间里,她如平常一样看书,煮茶,练字。
但她心里是害怕的,这种感觉就像是蝼蚁一样密密麻麻的爬满她的心脏,一点一点的侵蚀着她的理智。
无人信江子宸还活着,无人信他还会回来,所有人都同她说,他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宋昭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孟绾,认真而诚恳的说道:“他知道的。”
“我很想他。”孟绾忽然笑了。继而问到:“他也是知道的,对吗?”
“知道的。”宋昭说话时语气总是缓慢而认真的,他的眸子总是那样诚恳坚定,给人一种莫名的可靠感,让人觉得他似乎天生就不会说谎。
“所以等下次见面时,你一定要亲口告诉他。”宋昭难得说出这么长一句话。
孟绾看到少年的衣袍被风撩起,发丝划过他明艳的脸,她的鼻底忽然有些泛酸,连着眼眶也有些泛酸。
“若是阿昭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一定要尽早告诉她。人间离合聚散,稍不小心便会走散了。”
孟绾不知是在说给宋昭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忽有风吹来,拂过脸颊都温柔,偶有蝉鸣,再静心一些,呼吸都可闻,确实安静。
而孟绾那颗郁郁不安的心,似乎在这一刻也变得平静下来。
宋昭并未回答孟绾。
静默良久,他忽然提着灯笼走向前面的竹亭,声色清明的问到:“身体可还有不适。”
“今日将那淤血吐出,竟觉得身体舒畅了不少。”孟绾跟上他,答道。
“和我说说京城吧。”宋昭半靠在竹亭的柱子上,抱着手好整以暇的看着面前的女子,仿佛就在等她想好。
可孟绾却突然望向了天边,那双向来剔透的双眼里满是深意。
“京城啊,是个好地方。是歌舞升平、昼夜繁华,亦是楼宇巍峨、车马粼粼,是乐馆舞坊彻夜笙歌,是那人间修罗场,一步走错便会丢了性命。”孟绾面上依旧是温柔淡漠的神色,似乎没有说过什么可怕的话,并觉着那无比的正确。
耳畔时不时传来飞鸟啼叫的声音,夜风悠然的吹着,孟绾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是刺目的鲜红。
少年转头看着女子,从容笃定的语气:“你不喜欢那里。”
孟绾无从反驳,宋昭向来如此,字字珠玑,事事看的极清。
“夜凉了,回去吧。”孟绾拢了拢肩上的氅衣,转头说道。
微弱的灯光消失在夜色里,林子又恢复了宁静,仿佛无人来过。
三月的京城向来热闹,王公贵族最不乏的便是游景赏乐的闲情逸致,城外十里桃林花开的茂盛,一些好事儿的商贾大甲为了讨好官爷儿们,便借着游花咏赋的名义拉拢高官。
而今年的游花会更是设了百米长宴,作为给柳贵妃的生辰礼。皇家出席盛宴,意义便大不相同了。
孟玄摩挲着手中的请帖,看着锦帛上绣着的凹凸有致的花纹,眉目间却满是冷意。
如今朝中波涛暗涌,表面上相安无事,实则勾帮结派已经成为常态。
以太师严峥袁为首的严派,是最令人忌惮的存在,其下便是以大司空顾温为首的顾派。
严峥袁纵横朝野二十年,残害忠良无数,皇帝沉迷于酒色,亲奸避贤,安于现状,忘却了八年前险些覆国的的耻辱。
顾温此人少年成名,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弱冠之年便已官至一品,独占司空之位六年,已可见其手段。
八年前的那场战争,万千英魂血祭的江山,铮铮铁骨捍卫的大鄞,如今竟变成如此模样——腐败,软弱,无能。
而今边疆战乱不断,边境浴血奋战的的战士啊,你们可能想到,此时的京都竟是如此奢靡之景。
忽有白鸽自南来,少年站在廊下,将那白鸽爪上的纸条取了下来。
“王爷,建州沈府来信。”少年将手中的信条递给孟玄。
孟玄沉吟半刻,眸底染上暗色,周身都围绕着一层淡漠的寒意。
“沈箐在西越的暗探查到,京中有人与西越国暗中有钱财往来,数额巨大且往来数年。”孟玄那双眼睛里沉淀了满满的杀意,血红色慢慢溢了出来,眉峰冷厉的像是结了一层冰霜。
须臾,孟玄又恢复往常漫不经心的模样,将手中的纸条燃尽,声色温和:“朝中的蛀虫太多了,早就该清一清了。”
灵阁位于玄玉山山顶,云雾缭绕,凌绝天下,宛若人间仙境,这里是江晏书闭关的地方。
玄玉派的掌门人江晏书是孟玄的故友,孟绾曾听江子宸谈起过,他这个表哥少年时曾经从过军,是立下过战绩的,本是升官加爵前途无量,可后来却不知为何弃了官途,做了个江湖散人。
孟绾随看门的弟子沿着青石小路走至院内,院子里生了大林的梨花兼着红樱,岩隙中生出一股清泉自山顶蜿蜒而下,泉水清而冽,春光无限好,万物皆生辉。
绕庭几步,又进一小院,院正中的厅堂里可见一人影,那弟子并未向前,抬手指了指前面半掩的那扇红木门,开口道:“孟姑娘掌门在里面。”
那堂上悬着的金丝楠木的额匾龙飞凤舞的题着三个大字“姝宁馆”,孟绾轻推开那扇掩着的门走了进去。
江晏书看起来要比前些日子沧桑了许多,明明才而立之年可鬓角却有了些许银华。
男人一身白袍,身形清朗,风骨峭峻。抬头望去,那个眉目朗朗的男子却有一双尽是风霜的眼睛,从那双眸子里望去,似乎可以看到无穷无尽的山河,风花雪月中却可窥见黄沙漫天。
“阿绾明日便启程回京了吧。”江晏书声色温和依旧,却让孟绾堪堪生出来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兄长派来的人已经在山下等候了。”孟绾答道。
“回京后代我向孟玄兄问安。”
孟绾点头应下,眸光瞥向江晏书身后的仕女图,画中掂着桃花的美人,眉目含笑,眸色悠远。
“阿绾可知,画中之人是谁?”江晏书轻声打断了孟绾的思绪。
“想必应是故人罢?”孟绾反问道。
江晏书笑了笑并未否认,良久,他转头看向那幅有些泛黄的工笔画:“这是我的姑姑,阿宸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