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三月。
我被捕了。
人们叫我河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个名字。
但我只知道,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为什么没人问问我,我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呢?
一直都没有人来回答这个问题,不过我也很清楚了。
人们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喜欢我,躺进渔网的那一刻任他们怎么欢呼,我都死了侥幸这条心了。
我其实都懂。
人,也只是馋我的身子,他们喜欢我的肉体,但不喜欢我的皮。他们说我丑陋,脸大,带刺,而且,我还有毒。
人们不喜欢我身体里面,藏在肉下的毒。因为我的血,会杀人。
可我没有血,我就是一条死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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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词里说,董小姐,你也是个复杂的动物。
她不是董小姐,但也是一个,不单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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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瑜的耳机突然没声音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下同桌,原来是耳机线卡在两桌之间的缝隙里了,一推桌子,插头就被拔下来了。
“测验了。”
数学老师抱着一沓卷子走进教室,试卷“哗啦”一声盖在粉笔灰没擦干净的讲台上。
方瑜接过前排传下来的卷子,她看了一眼,最上面一张明显擦上了一片红色粉笔灰,都被摩挲着给卷子染色了,已经看不见颗粒。
她一抬眼,叹了口连自己都没听清的气,抽出那张红色的压在袖子下。
挥起左手臂,试卷从后颈忽闪过去,风还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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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瑜高中迄今为止两年来都是独来独往,虽然宿舍里住着好几个姑娘,但是她就好像是与世隔绝一样的存在着,不追星,不看剧,不恋爱。也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了。
好在她天生就不爱热闹,也没什么不习惯的,自己管自己过活又没什么不好的。
就……假装,挺好的?
不过话说回来,方小姐也不是打娘胎里带出的这番造化。十几年前那一夜,刚出生的方小姐还是个体面人,准确来说,因该是众多新生儿当中的vocal了。别人“呱呱坠地”,她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海豚音哭法。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产房护士发掘了这个独特的嗓音,方小姐婴儿时期就常哭,而且还是扯着她那有天赋的嗓子哭。大人们原本还是搂搂哄哄说“这孩子可是受多大委屈了呀”。到后来大人也失去了耐心——这孩子哭得也忒频繁了吧。这下好了,留你清静,自个儿哭去,爱怎么哭怎么哭,想多大声多大声,不哭出毛病就都不是事儿。
方小姐的哭功还是了得的,就这点本领,却不舍得放到外面去展示,难不成还怕被人偷偷学去?可就一个小小的幼儿园里,会哭的人真不少,不是说说的。方小姐哭不过人家的事儿也不是没有,看来哭还真是门学问,要讲究哭的时间,长短,地点等等。往往那些真正擅长的小孩,老师不在哭不出,老师一来,那眼泪,三峡大坝估计都快断流了。而方小姐呢,老师来了反倒哭完了。倒霉催的,肯定是去哄那几位祖宗咯,没在哭的,谁有空哄你啊。同样,问责下来,抢个玩具闹的别扭,哭的人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呗。好一个我让你飞伤痛我背的故事,害的方小姐以后有什么喜欢的玩具都只能偷偷玩,生怕被那几位“心机娃”看到了又该来抢了。方小姐也真够老实的,被抢了东西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不过也吸取了教训,惹不起,那就躲开。哎,也是可怜,那些抢玩具的坏小孩,连哭这种生理反应都能当成工具。
既然你猜不透旁人的表情什么时候会长出尖角。
那你就要学着没有感情。
以防万一,哪怕是被钝器所伤。
可就是这样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十几年后,也有栽跟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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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了十几年的方瑜,在那年夏季,遇到了她人生中第一个让她不是独行侠的人。
丛生,是万物生长的样子。
他就是她心里的万物,正在疯狂生长。
他也就叫丛生。
在孤岛上看见的东西,都是没有光色的,红的蓝的黄的绿的,都是黑的。可是偏偏就有一只手,是有颜色的。
他,把她带走了。
她是一座孤岛,那他就是一叶小白船。
他就像她触手可及的虚拟,那种难忘的单纯快乐,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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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生和方瑜是同班同学,也就是说,两人也不算陌生,可偏偏丛生这人表白什么的都慢半拍,也许是要慢慢了解才能走到一起,所以两人高二才有了爱情的小火花蹦出来。
旁人都奇怪了,像方瑜这样,不说社交,就连基本的人际关系都不去关注的独立存在,居然也会有……甜甜的恋爱?
她自己也有点意外。
“怎么,你对我女朋友不满意?”丛生一把揪住她的辫子凑过去俯视她的脸,方瑜绷不住笑场了。
图书馆里容不得一点小噪音,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方瑜这才意识到,捂住嘴和周围人打个招呼抱歉。
方瑜很喜欢丛生给她讲题时候的样子,尤其是他低下头的时候,她可以欣赏到他令人羡慕的长睫毛。为什么男生的眼睫毛会比女生长这么多……
“你又懂了?”丛生拿笔敲了下方瑜的额头,这才把她从犯花痴里面拉回来。
“懂了懂了。”方瑜连忙拿过卷子举起了看挡着那张面红耳赤的脸。
其实什么都没听明白。
“每次我给你讲题你都很快就听懂了,“丛生向后伸了个懒腰,慵懒的眼神投向方瑜,”我是不是要奖励你啊这么聪明。“
“那你打算奖励我什么呀?“方瑜从卷子里冒出一句。”
丛生倒吸一口气,停顿片刻后,抽走了方瑜的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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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突然带我到这里干什么呀,全都是小飞虫乱七八糟的。”方瑜被丛生拽着胳膊来到体育馆背后的围墙边,学校里唯一一个荒得连杂草都不长的角落。
“不是说要奖励你吗?”丛生还没有松开手,方瑜一头雾水地被他一把抱进了身体里。
“你无聊吧真是的。”方瑜觉得这个姿势又好气又好笑的,太突然了一点准备都没有。
方瑜任由丛生摆布,她像一条鱼,被打捞上船后只能听人安排,是进水缸还是干等着,你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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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瑜把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吻送给了丛生。
对她来说,这个无价之宝应该是丛生和她共同记忆里,最珍贵的一段了吧。
对她来说,她喜欢丛生,所以想把自己认为的最好的全给丛生,
于是之后的一次又一次约会,两人总是以学习为名义地在图书馆进去不到五分钟就出来,然后去那个昆虫遍地的校园角落里肆意释放他们压抑已久的唇舌活动。
但有一点,每次先提出要释放一下“压力”的人,总是丛生。
开始方瑜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一样的,应该她也想,只是觉得女孩子还是要矜持一些,正好对方先开口了就当替代她说了这句令人脸红的提议。
可每次都这样,好好的图书馆温习功课变成了这类十八禁的片段,更何况两人都没十八岁,学习时间都被挤占了,月考成绩果不其然,给方瑜了个红牌罚下。
“亲爱的你怎么不理我了,今天怎么回事儿啊?”
丛生看了看手表,两人今天在图书馆里已经安扎超过一刻钟了,他有些按耐不住地拿手掌前后搓着大腿,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
“别闹,学习。“方瑜头都不抬一下地继续看题目。
丛生第一次被方瑜这般直截了当地拒绝,还真的挺惊讶的,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听。
“你再说一遍?”
“学习啦,不要闹了今天。”
方瑜还是没有抬头继续做着自己的复习卷,她稍稍翻上眼珠试探了一下对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正当她准备安下心来的时候,丛生“噌”地一下子从位子上起身,动作幅度太大差点把桌上的卷子扇到地上,他一手粗暴地拉起方瑜的袖子就往门外走,方瑜被这个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本能地捂住嘴防止声音被周围人听见叨扰人家。
丛生一路扯着方瑜的袖子来到他们平时偷偷做事情的角落,一把把她按在了围墙上。
“你松手,你干什么啊!”方瑜的好脾气也受不了地凶了一句。
丛生歪着嘴冷笑一声,方瑜打了一个寒颤。
“你是我的,什么都是我的,所以……”
“不许说不。“
然后他对着她“例行公事”。
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方瑜由浅入深地意识到,是否,自己把东西送错了。
她想逃跑,但是手脚前后都被丛生的手掌和膝盖牢牢锁住了,她身后的围墙长满爬山虎,这个季节没枯萎干净,也没生根发芽冒出新叶。
图书馆里没人会发现有两个笔袋面前是皇帝的“新人”。
事了,丛生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这才松开了已经掐出红印子的胳膊。
“你给我记住,你是我的。”
方瑜没记错的话,自己以前看过的言情剧里这句台词的重音抑扬顿挫,好像,和现实大有出入。
方瑜是丛生的。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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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考成绩出来了,方瑜没进步,所以顺水推舟似的,排名自然顺着地心引力的方向走去。
她自己知道原因,很显然。
她也知道解决办法,能让她排名回到之前状态的方法。
但是,她没那个胆量说出口。
这个世界真是奇妙,有人像个小喇叭唧唧呱呱废话连篇,还有人,连一件小到不足挂齿甚至不值一提的烦恼都不敢从舌尖卸货。
丛生还是像往常一样,虎视眈眈地盯着手表,期间似乎在消磨时间一样瞥向对面的猎物。
方瑜在桌子底下的手指使劲用指甲掐校裤的缝合线,她也不担心裤子会不会散架了。
十分钟后。
猛兽的利爪盖过猎物面前的纸张,微微发汗的皮肤粘在书角上,一推一拉,一来二去,留在那边一道流线型褶皱,属于野兽自己领地的标记。
猎物这一次,推开了野兽的手爪。
野兽内心的火,猎物已经感受到那份灼热了,但她还是,第二次,推开了他的爪子。
一直到最后,野兽撕掉她的教辅书封面,才得以休止。
方瑜看到对面的座位空了,长呼一口气,放松了挺直的后肩,轻轻捋着书面,过去问管理员要了一卷胶带把封皮贴回去。
她觉得,这样就算是,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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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瑜在学校里这么多年来,除了上课,吃食堂难吃的套餐,没做过别的事儿了,活动什么的,都不是她该待的地方,所以这个名字就这样一点点变得鲜为人知。
她也不会遇到QQ好友申请出现陌生人的“特殊情况“。
但是,打碎一面镜子何尝不是一件易事,你用石头,碎石块鹅软石都行,轻轻一松手,就满地都是碎渣渣了。
和丛生分开后不到半个月,方瑜的好友申请,就单说那些不署名不问出处的,她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她也不记得自己认识过什么新人,这段时间也就是在班里上课复习念书背书,可能……难道是最近向她打招呼的人多了?好像是有这回事,但这和加好友认识人有什么关系?她分明也不认识他们。
“方瑜!“
那天一早刚到教室,方瑜就被后面几个男生叫了一声,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连女生都不怎么打交道的人怎么会和男生问早安?
“早。“方瑜背过去快速地扫了一眼教师后排几个人就把眼神收了回来对着地面转回自己的桌面。
“这么见外干什么,“一个男生走了过来,方瑜背着包傻站在原位,后背都僵直得硬邦邦的,”都是我们丛哥的人,自己人怕什么。“
“我们不熟……”
听到这个名字,方瑜的后背更僵硬了。
“也是。”那男生“刺溜”坐到方瑜的桌子上,弓着身子凑近她,方瑜闻到来自那人身上劣质男士香水的气味,刺鼻得令人心生厌恶。
“像你这种东西,无非就是喜欢咱哥的长相,喜欢他这个富二代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自己是谁?给你脸自己不要伤害咱哥,赔钱货!“
身后恶心的东西和劣质香水一起放肆地狂笑着,都撕裂了自己的声带。
回音被玻璃窗打了回来,形成一个回路。
方瑜握了一个紧紧的拳头,回音都钻不进去的密度。却只是藏起来了没有被人看见。
这也只是刚开始。
之后的每天,方瑜进教室总会被一些不同味道的劣质香水味洗礼,他们不知廉耻地来回走动,炫耀的语气丑化自己的脑子一样,甚至都没有什么新词儿,“哟呵,赔钱货“,”你好啊,贱女人“。
她是一只河豚,旁人眼里有毒的鱼。
方瑜插着耳机,权当周围下课休息的人手机铃声乱作一气与她无关。
目光所及之处,并不是高光地带,想要出众,比寻常万物都黑,颜色暗到就像平地上凹陷的一个黑洞也能行得通。
人的第六感是正确的,方瑜摘下耳机的那一刻,她看到了周围,刀锋似的眼睛切过来,他们之间只是刀刃的型号不同罢了。
“这是你吗?“前排一个男生似笑非笑地把手机屏幕冲着她,脖子别过来的角度比无脊椎动物还夸张。
那张最熟悉不过的人脸,安插在半身不遂的恶心玩偶上,下面用的病句写着有辱斯文的英语短句。
这是谁?
她在哪儿?
她在干什么?
喂,听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老话吗?
人偶原本是可爱的代名词,但是这只取决于它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还有,把玩它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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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瑜自认为自己在班里没什么值得深交的朋友,就是那种,铁打的感情干什么都要呆在一起的那种。
幸好现实没那么多闲工夫跟她开玩笑,让她自己早早地就明白了这一点。
方瑜不知道那帮自称是丛生的“难兄难弟“要来惩治这个伤害他们兄弟的恶女的基因突变物种究竟是找了多少无脸娃娃供他们蹂躏,那些天天不重样的烂俗”表情包“,每天上午第三节课课间像新闻准点资讯播报一样的群发图片,一开始,方瑜还有过一丝希望,以为会有人拿起手机说,不要再发了,或者骂一句下流之类的让那些猪狗自讨没趣,不过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甚至觉得,以自己现在的位置,这种希望就是一种愚蠢的奢望。真是自不量力。
方瑜又回到了那个任他摆布按在校园围墙上吮吸的方瑜,那个被警告不许说不的方瑜。
心里有过那个声音说,你,没错就是你,站起来,快点……
谁还不是喜欢在脑内活动时自编自导自演一出年度大戏,就这样,稍稍满足一下现实里不可能达成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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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方瑜这只缩头乌龟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壳快要顶不住的,是壳上的裂缝。
不知道是谁这么神通广大,还是因为方瑜自己太过消息闭塞,那些准点播报般的图片,居然打开班级的大门,进军全校的世界。
一下子被很多人认出来的感觉,如果不是这样的机会,整个学生时代方瑜都不太可能体会到了。
她根本不想去体验。
你不是成绩优异金榜题名的三好学生大明星,而是一个丑闻缠身,头长在充气娃娃身上的怪女孩,那些自视清高的前者,看你的眼神,就好像你是一块烂掉的咸鱼,身边三百六十度环绕着苍蝇。
久而久之,做的人越多,信的人也就越多。
为什么河豚名贵,也许是它身上让人爱而不得的肉,也可能是那种不知名的毒素,旁人都没有的毒性。
当丛生的走狗第三次抢走她的书,并且撕掉写满笔记的某一页时,河豚的刺藏不起来了。
她一拳捅进那只疯狗的腹部,趁虚而入地抢回了自己的东西。
疯狗没打狂犬病疫苗,只哀嚎了一声就又一次窜了起来。
周围突然没了课间的热闹烟火气,全场都在按照剧本设定饰演哑剧里一幕群戏的角色。
河豚抬起自己的短腿刺向疯狗时,狗爪子一把抓住她的裤腿,让她进也不是,更退不得。
要是此刻放下了,那可就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了。后面的日子,不会是给人过的。
河豚之所以配得上“物以稀为贵”这句话,是因为它身上不一样的毒吗?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之后,屏住呼吸,用力张开自己的刺,按照预定轨道刺向面前的东西。
“嗞——”
灰褐色的纤维在一瞬间绽开,被一股气浪抛进某个不知名的空间,升腾。
“腿挺白的么。”那条狗顺手一拨弄,弄脏了碎布下面的肢体。
方瑜喘着粗气抱住自己被撕开裤腿的那部分身体,眼神不敢抬起来了。
疯狗就像一个烧杀抢夺一番之后的江洋大盗,挥着不合身的衣袖扬长而去。
方瑜把头压在膝盖上,余光偷偷锁定了乌龟壳外的人物。
没有一个人的嘴脸,露出一点点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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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豚为了自保,才有了溶解进血液的毒素。
谁曾想贪吃的人类能在放干净血之后,依旧是面不改色地大快朵颐,
一名女学生跳楼的新闻登上了微博热搜,背后的故事就像电影里燕过无数次的剧情一样,最后的马赛克打在一张血淋淋的现场监控记录上。
更可笑的事情居然也发生了。那些哑剧演员们,依旧是面不改色地点赞,转发,顺便在评论区里炫耀一下自己平时考试都不见得在线的写作能力文学素养。
餐桌前的人,吃饱了拍拍肚皮站起身,今年当季的河豚真是肥美。
厨师手艺绝了,这么毒的东西,能把血放得干干净净,五脏六腑不留片甲,得费多少功夫呢,佩服佩服,要是这些东西留了那么一点儿在盘子里,吃鱼的人也就要搭上自个儿的小命了。
这也就是贪恋美味的,愿吃,愿中毒。
杀得了人的毒。
河豚之所以昂贵,是因为人类贪恋它的身子。
想吃它的肉。
但所有人都笑话它的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