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的时候,是初冬。
在魏桓生败退之后,谢梓棠和谢梓相部在京城也大捷,形势自然是明朗了许多。
只是魏桓生好歹有那么深的根基,形势不好之后,魏舒盈和魏桓生都退守昭南,一时他们也没办法将他们扫灭干净。
后来突然传出昭南王病逝、魏桓生病重的消息,是魏舒盈递了一封求和书来,将大楚的国号废除,让魏桓生继承了昭南王府的爵位,仍旧称昭南王。
“十年之内,昭南是恢复不了元气的,冬天不易行军,朝廷也空虚,如此看来倒也可以徐徐图之。还有就是,我们进攻的时候,何空游就已经自缢了,她的尸身……”秋吟问道。
“你们处置吧……”她嗫嚅着,“你觉得父皇还想见她吗?”
秋吟叹说:“先帝心软,恐怕只要她哭一两声,就算是这样的罪过也是可以不计较的。”
“可我不是先帝,”她冷笑了一声,“随便处置吧,别带到皇陵去就好。”
“是,”秋吟犹豫着说,“方才主君殿下遣人来过,说是想与您一道用午膳,再商议一番功赏之事。”
“他还想为江南那些世家讨赏啊,得到的还不够多吗?”她提到这件事时不免就显得疲惫很多。
秋吟觉得,这仗不过几个月,面前的人却像是度过了十年的光阴,说话做事,越来越像那时的薛遇。
可原本两人的性子,是大不一样的,终究还是变成了差不多的样子。
“你说,我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挖除他的党羽势力呢?”她突然惨然笑,手里捻着一支冬菊。
“陛下……”
“是他想要柳微之的命,那夜的火,若不是他,根本烧不起来的。”她喃喃说。
可纵然她再恨,他的部署也将她从城里救了出来,所以面对朝臣,她不能说他半句不是,反倒还要封赏那夜攻城的人。
“可是我好恨啊。”她恨得每夜想起那日的情形,想起漫天的火光和浓烟,就浑身发疼。
她还要忍耐,要拔掉这个人和想要掌权的世家,她必须再忍耐。
她抚摸着微微突起的肚子,狠厉的神色变得温柔起来。
“太医怎么说?”她问。
“陛下的胎像很好,连日里奔波,孩子也听话。”
“他就不是个听话的人,孩子若是也气我,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她嘟囔着。
知道她怀孕的时候,杨家和萧家都不那么高兴,这个孩子只能是柳微之的,也正因此,他们不免害怕,这个孩子长大之后若是知道身世真相,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他们越看不顺眼,谢梓材反倒表现得极为爱护。
怀着孕,外有叛贼,内有权臣,柳微之也不在,有段日子她就总是难过,瘦了好多。
渐渐好转之后,她时常想起初见柳微之时的样子,还有大婚的时候。他总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最终却为她死了。
她好想回到那时候,告诉那个不喜欢她的人,他会为她而死。她要好好嘲弄他,怎么就喜欢上了呢?
“若是我不招惹他,他此刻应当过得很好吧。”看着冬日里些微衰败的景象,总是忍不住多想,有时一回身还觉得那人就在自己面前。
那年春日,青涩的少年郎就已经是不同寻常的稳重,再到后来,真心假意,虚实搅扰,明明那么狠心的一个人,却偏偏一副温和模样,让她被骗了精光。
“陛下去休息吧。”
她躺了一阵,实在还是睡不着的,迷迷糊糊处在半梦半醒间,觉得似乎有人走近。
她害怕得很,前些日子抓了好几个刺客,所以她听见这个响动就猛然睁开眼。
正在替她掩好被子的手突然停住,她看见那修长的手上有着几道浅浅的疤痕,白色的衣袖显得这双手惨白许多,青筋明显。
“你又来了。”她平静了一些,这些日子在梦里总是见到他,她也该习惯了。
“嗯。”
她将人拉到床上,而后躺在他怀里,感受早已失去的温暖胸膛。
“我给孩子想了个名字,不论男女,都叫思齐,让他想着,做跟你一样的人。只是不许那么去喜欢一个人,命都没有了。”她轻声说。
“为何不让他跟你学。”他的声音莫名沙哑,却仍旧和煦如春风。
“跟我学做什么?我不要他经历我经历过的一切,宁可他不是我的孩子。”
父母之爱不可得,勾心斗角尽在眼前,握尽天下权势,却还连喜欢的人也护不住,生于皇室腹中,也算不得什么好事。
她又闭上了眼,睡了一阵,再睁开的时候,却发现他还在。
这倒是少见,往常一觉就走了。
她不由得抬头,顺着他的衣缘向上,本都是正常的,直到她看到他脖子下面一道烧伤疤痕。
烧伤。
巨石坠水,她心中忽一下被撕裂一般。
她猛地起身拉开他的衣领,那里面是一大片伤疤。
“你……你活着。”
她错愕着问出来的时候,面前的人轻柔笑着,就如从前还在东宫的时候一样。
“陛下再睡一会儿吧,往后的路,还很长。”
是啊,还很长,还要花好多力气去走,每一步或许都不如从前容易。
“那你会陪我走下去吗?”她好怕面前的还是幻想,连进一步确认的心思都不敢有,只想让自己沉浸在幻想里。
“会,我答应过你的。”
在他死讯传来的时候,她都不曾哭过,现下却是豆大的泪珠一滴滴往下掉,又紧紧抱着他,柳微之都觉得快被她勒死了。
谢梓材是在那房屋前被人敲昏迷了带回去的,所以醒来自然就只能看到一间被烧作灰烬房屋,众人不见活着的他,只看见那房屋里有具焦尸,就以为是他。
是柳行之先一步赶到将他悄悄救下来的。
他烧伤的地方有些多,背上和胸口都有不少痕迹,几次发热不止,差点就去了。好不容易醒过来,也熬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
“回适州吧,伯父若还在,也不愿再看你回京城。”柳行之劝过。
他也在家乡山水里待了一段时日,那一日柳復忽然见他偷偷收拾行装。
“还是要去京城啊?”她生气得很,为柳微之现下的样子,也为谢梓材这几个月来的反应,根本不提追究当日的事,像个没事儿人。
“放不下啊。”他故作轻松说。
柳復妥协了,气恼着说:“柳微之已经死了,你换个身份回去吧,就说柳家也要送进宫一个男子,也解决你此前那些事情。”
“辛苦你了。”他去摸她的头,却被她嘟囔着躲过。
小妹也长大了。
他走到江边的时候,见到渔夫正在收今秋最后的几网鱼。
此时摆渡的小船随着船夫的一声吆喝,在江中心划出一道长长的水波,那桨棹在他手中提起又放下,那样稳当。
“今岁何如?”他问那渔民。
“鱼正肥,还看明秋了。”
是啊,还有明日,正本清源这条路,还远远没有尽头,他也还该奉陪到底的。
月亮被他揉碎了,要在江中把所有碎片捞起来,的确要很长的时日。
他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想再见见那月亮,哪怕要耗尽一生去捡拾。
而后与月当空,看尽天下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