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厂里,郑少卿最大的心思就是集中精力干好活,保证产品质量,不在自己的手中出现一条废次品。
由于工作中格外地用心、认真,他做到了践行自己的诺言,除产量一直稳居车间榜首外,他生产的综合产品质量也始终位居第一。工友们都很羡慕他,每当夸赞他时,他却很谦逊,只是憨厚地笑笑。
人生中一旦有了明确的目标,为之奋斗的精神和动力就会像拧紧了的发条一样,想停都停不下来。郑少卿工作、生活的每一天,他都感觉充满了无穷的期待和力量,这是他来南方打工之前从未有过的一种新鲜的体会。
工厂的生产是根据市场的订单的多少而决定的,以销定产是灵活生产的原则。面对时而生产任务紧急,时而生产处于淡季的现状,不少员工大都头脑灵活,更是身兼数职,赶上没活不忙的时候,有的送外卖,有的则在夜市上摆地摊,有的从事滴滴打车出租业务,可谓五花八门。这是郑少卿最近才突然发现的新情况。说实话,对此,以前他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忠于岗位、忠于职守,满脑子里想的是怎样才能干好活,多生产、保证产品质量,没想到的是很多工友工作之余大都还有兼职。更有甚者,有的员工辞职甚至不辞而别,这的确震撼了郑少卿。
两个月前辞职的苗冉冉前天神秘兮兮地给自己打电话。电话里,还劝他不要再傻乎乎地在工厂里死靠,每月出那么大的力,不就是拿那么丁点儿的工资吗?不如辞职后跟着他干,保证每个月的收入是他现在收入的两倍以上,至于干什么,苗冉冉显得有些十分神秘。
郑少卿虽然没有太过于心动,但还是有意无意地问了苗冉冉几句。
苗冉冉索性就很直白地告诉郑少卿,说是他自己在殡仪馆承包了一个活,说白了,就是给“走了的人”穿衣服、净面,顺便再做点其它的生意,总之,都是围绕着“走了的人”做的生意,因为,“走了的人”的钱很好赚,油水大,也都是别人瞧不起、不愿意去干的活。也只有这样的营生才更有钱可赚,只要有钱可赚,不偷不抢,就得要放下所谓的面子,再说,“面子”又能值多少钱?这就是苗冉冉的生存法则。
郑少卿思索了一会儿,对见钱眼开的苗冉冉暗地里就很有些瞧不起。他甚至在想,这家伙,怎么能干那样的事情呢?那种人的钱也敢去赚?晚上睡觉不怕做噩梦吗换作他,是坚决不敢去想,更坚决不会染指那样的工作的,即使给多少钱都不能去干。郑少卿觉得,苗冉冉辞职后从事的这一行当,的确是既不好听,又不好看,十分晦气。此刻,郑少卿的内心是矛盾的,他的耳边回荡着苗冉冉刚才说过的那番话,仿佛又一下子觉得苗冉冉的那种活法也是对的,至于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和感觉,郑少卿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一时拿不定主意,瞧不起归瞧不起,但郑少卿一旦冷静下来,多少也还是有些佩服苗冉冉的胆量和赚钱的门道的。
最近一段时间,市场普遍很不景气,公司审时度势,紧接着采取了限产压库存的举措,加上政府对环保抓得很严很紧,生产开始不正常,一个礼拜也就上四天班,另外几天员工放假或者轮休,这让一线员工着实有些恐慌。至于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多长时间,公司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生产计划时断时续,再次回到了从前的轨道上来,多少令郑少卿有些局促和不安。眼下,还有不多久妻子韩洁茹就要生产了,由于自己是外来工,公司没有给签订劳动合同,更没有缴纳五险一金,妻子生了孩子,连个报销生育金的地方都没有,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想想企业不很景气,想想过日子的日常花销,再想想生个孩子还得有那么大的一笔花销在等着,这一切都离不开钱。想到钱,郑少卿就开始忧愁起来。
很多次,郑少卿摸起电话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放下。他的确是一个很顾忌面子的人,这一点苗冉冉并没有看错也没有说错他。郑少卿从来都没有萌生过辞职的念头,眼下他最大的顾虑是,生产线上没活的时候总不能白白地耗费时间,他实在是耗不起,与其白白地把大把的时间浪费掉了,不如横下心来跟着苗冉冉干上几单这样的生意,毕竟赚到的钱要比打其他的零工更多一些,这些,都是苗冉冉在电话中保证了的。权衡再三、在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郑少卿一向固执的头脑开始有了些松动,但始终还是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
连续几天,因为轮休,郑少卿都休息在家,除了照顾好韩洁茹的起居生活,很少说话。更多的时间是在上网查资料,关注招聘信息。
两天后,郑少卿瞒着韩洁茹到楼下给苗冉冉偷偷地打了个电话。尽管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有些尴尬,但还是委婉地表达出了自己已经决定想要跟着苗冉冉干那种活的意思。不过,郑少卿特别强调的是,也许跟着他干那种活的时间不一定太长,他只是想试一试,并一再叮嘱苗冉冉,这件事情绝对要为他为他保好密!苗冉冉很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并要求郑少卿立刻赶到市郊西北角的龙华殡仪馆来,因为眼下正有一单业务需要做,一个出车祸不幸去世的女干部此刻正躺在停尸间里,中午十二点举行仪式,其家属非常富有,要求将她收拾的整整齐齐、利利索索地再送她上路。承诺如果达到令家属满意的程度,额外地将会有一笔不扉的报酬。
在约定的时间内,郑少卿赶到了殡仪馆。
苗冉冉正在和别人谈着什么,见郑少卿到来,苗冉冉忙向那个身材很胖的人介绍,“他可是我们公司的金牌工人,干活很好、很认真的!”郑少卿就冲着那个身材很胖的男人点了点头,但没有主动地去和他握手。
殡仪馆的院子里此刻人来车往。苗冉冉看看时间,吩咐郑少卿跟着那个胖男人马上去不远处的停尸房,那里,有两位上了点岁数的一男一女正在专心地给“走了的”那名女干部穿衣、净面、化妆。郑少卿就站在旁边,苗冉冉告诉郑少卿,今天就算是实习,主要是在现场观摩。
零距离地和“走了的人”进行接近,郑少卿的心还是有些惊悸和不安,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的莽撞,怎么竟然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了这种地方?他想回去,然而已经没有了退路。既来之,则安之。于是,索性横下一条心来。想到这里,他稳了稳紧张的心情。
仪式整点举行。郑少卿的任务是负责和其他人一起把那位“走了的人”抬到灵堂大厅的水晶棺内,然后,再把她的遗体抬到灵车上。
见证了故去的人的仪式,可谓极尽哀荣。等一切都结束后,终于回归了平静,郑少卿那颗砰砰乱跳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
一个人,就这样走完了她37岁的人生,而且是以一种特别令人惋惜的方式离别了人世,对那位女干部,郑少卿充满了万分惋惜。面对庞大的追思场面,面对其痛不欲生的家人,面对其撕心裂肺的父母,面对其年幼的孩子,郑少卿深深地被震撼了,从心里直骂那个杀千刀的肇事的醉驾司机,喝酒开什么车呀,那不是活活地杀人嘛!
白发人送黑发人,大概是这人世间最残忍、最痛苦的事情,这一幕,令郑少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让人难过的场面。
苗冉冉事后给了郑少卿300元钱,并一再告诉郑少卿,今天的收入,还是少的,算是一笔见习费。末了,苗冉冉那诡秘地一笑,不知包含了多少层含义,可谓吊足了郑少卿的胃口。
郑少卿把劳务所得的300元钱揣进上衣兜里的时候,他感觉浑身上下都汗淋淋的,又仿佛针扎一般。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他不想回家去这么早,他想等到天色将晚的时候再回到家中。回家过早,他不知道今天的事情该如何跟韩洁茹解释。
天擦黑的时候,郑少卿才回到家中,韩洁茹见郑少卿有些很不自然,脸色有些苍白,以为他不舒服,就递给他一杯红茶,嘱咐他趁热喝下去。
然而,郑少卿并没有接韩洁茹亲手递过来的茶盏,而是立刻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又随便找了一件上衣和裤子换上,拿起脱下的衣服和毛巾、香皂到了拐角处的公共洗手间。郑少卿反常的举动还是引起了韩洁茹的注意,她暗地里观察和猜测,郑少卿肯定有事,于是就决定不动声色地进行观察。
就在刚才换洗衣服的时候,郑少卿把掏出的那300元钱顺手放在了桌子上。
韩洁茹望着桌子上的钱,若有所思,她似乎马上明白了一些什么,丈夫郑少卿一天在外,是出去赚钱去了,也赚到钱了,并且赚得不少。至于到底干了些什么,目前她还不清楚,一会儿,她决定问个究竟。
半个小时过后,郑少卿洗完了衣服,回到了房间中。
韩洁茹问郑少卿,“钱是哪里来的”?
郑少卿没有马上回答。
“烧饭吧,我有些饿了。”郑少卿企图岔开话题。
圆桌上其实早已摆好了碗筷,还有郑少卿平素里最喜欢吃的炸耦合、炸咸鱼,只是郑少卿在刚才进门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太在意,所以随口说了一句。知道郑少卿为了这个家十分地辛苦,韩洁茹就挺着大肚子,还是很高兴地为郑少卿准备了比较可口的晚餐,就等着他早早地回来一起吃饭。
见韩洁茹一直微笑着盯着自己,郑少卿反倒有些很不自然很不好意思起来。他知道,韩洁茹何等的冰雪聪颖,任何事情都不会瞒得过她的眼睛。郑少卿决定如果实在瞒不过去了的话,再告诉她也不迟。如果她实在是追问的紧,决定到时候是否再实话实说。如果只是随便地一问,那就不如不说实话,万一实话实话后,把她给惊吓着了,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郑少情就是这么想的。
“说吧,我听着呢。”韩洁茹的声音很温暖、恬静。
“说什么?”郑少卿边吃着饭,边明知故问地进行反诘。
“不会是大街上抢劫的吧?这么多的钱。”?韩洁茹开玩笑地问。
郑少卿嘿嘿地笑了笑,依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此刻,郑少卿的脑海中正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在反复权衡利弊,到底该不该说?该怎么说?说出来后,她会是什么反应?
好一会儿,郑少卿放下碗筷,一把紧握住韩洁茹的手,“你听我说,你不要激动,好吗?”
韩洁茹一怔。
“请你相信我,钱,是干净的,只是,”郑少卿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什么”?韩洁茹紧追不舍。
“只是这笔钱是在殡仪馆。。。。。。赚的。”郑少卿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出了实话。他不知道韩洁茹会是什么反应,他说过后,马上后悔起来。
韩洁茹这才明白为什么刚进门的时候,郑少卿二话不说就忙不迭的换洗衣服。
郑少卿在公共卫生间里洗衣服的时候,其实,韩洁茹就已经悄悄地跟踪了他,只不过,她没有声张。她看到,郑少卿几乎把一块香皂都用完了,还是在不停地反复搓着自己的那一双手,这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经他这么一说,答案总算有了。
韩洁茹没有一丝责怪郑少卿的意思,她的眼角浸出了汩汩的热泪。
她紧紧地把郑少卿拥在了怀抱中,久久没有松开。
夜里,郑少卿和韩洁茹相偎相依着。谁也没有先说话。韩洁茹担心,他们所在的公司会不会也像其它公司一样在一夜之间破产乃至倒闭。如果真那样的话,今后的生活会成为一个很大的问题。至少,也许目前还不会那样,万一真要有那么一天的话,哪里又会是他们的家?对于远离家乡、漂泊在外的他们,这当然十分地重要,毕竟,生存是第一位的。
郑少卿是一个要面子的、自尊心极强的人,本来干得好好的,也是企业的生产骨干,要不是企业不景气,打死他也不会选择去偷偷地干那个行当。
韩洁茹之所以没有半句责怪郑少卿的怨言,是因为她内心十分清楚,男人和女人本质上还是存在着很大的不同,男人的责任是养家,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要想撑起一个家,就得要承受各种压力和磨难。面子虽然很重要,只要不偷不抢,奉公守法,市场有需求的,说明都是合法的,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力气,任何劳动所得也都是光明正大的,没有什么不好,关键还是思想观念的问题。
韩洁茹乍一听到郑少卿和故去的人打交道、赚取他们的钱的时候,打心里还是感觉很晦气、很窝火、很气愤的。她毕竟不同于其他的女人,她一向遇事冷静、理智,更有着较强的分析问题、判断问题、果断处理问题的能力。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好好地拿捏好对于这个问题的分寸,既不能伤及郑少卿的面子,也不提倡他再继续从事这样的营生。现实生活中,生存的道路有千万条,老天爷也不会饿死瞎眼的雀,更何况他们还有力气,多少也有些文化。
韩洁茹决定和郑少卿好好地谈一谈。
郑少卿却表示对殡仪馆的那份工作不再怯懦。他是这么想的,苗冉冉一个初中还没毕业的混子就能大把地赚钱,自己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为什么不能呢?再说,为故去的人服务也是一份工作,虽然很多时候会遭人白眼甚至讨嫌,但那样的工作也得有人去做。故去的人是不讲究身份的,同样需要活着的人为他们服务。毕竟眼下是在一个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地方,依靠自己的劳动所得赚钱,他想通了。
对于郑少卿的突然决定,韩洁茹多少还是感觉到有些吃惊。他劝郑少卿是不是再好好想想,公司没活的时候,哪怕就在家中休息,也不要再到那种地方去打零工,万一要是被工友们听说了怎么办?万一事情传到了几千里之外的家乡怎么办?
当务之急,已经顾不得那么多的“怎么办”。最现实的也是最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企业越来越不景气,说不定哪一天,没活干了,甚至没饭吃了,那又究竟该怎么办?这才是眼下最实际的问题和最需要思考的。
韩洁茹就没有再吱声。她无奈地保持了沉默,就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一向很有主见的她,怎么这次连一点主见都没有。韩洁茹就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现实,人活着,为了生存,就必须要不断地折腾。。。。。。”
就在刚想睡下的时候,苗冉冉再次拨打了郑少卿的手机。
韩洁茹禁不住骂了一句,“这个让人做噩梦的家伙!”
郑少卿并没有马上去接苗冉冉打来的电话,他需要冷静下来进一步和韩洁茹商量,接下来的业务,是否去接?
沉默了一会儿,韩洁茹率先打破了寂寞和宁静,深深地把头埋进了郑少卿的怀里。
郑少卿明白,韩洁茹其实已经告诉了他,去不去,完全由他自己决定。
郑少卿拨通了苗冉冉的手机。
生存,是第一要位的。郑少卿再次权衡后,内心轻松了许多,也不再担心自己会做一些奇怪的梦。
想想故去的人们,无论以哪种方式离开的,自己还好好地活着,尽管活得有些卑微。但那也是一种幸福的活法。只要活着,他并不渴求自己大富大贵,只祈求自己和家人能够一生平平安安。
人生,活着就好,活着足矣!哪怕很卑微地活着,那也是一种幸福和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