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夜君在杨花树下安置了一张小榻。午后我便习惯去那里睡觉。因为在那里睡觉的时候会显得格外的安心。
嗅着清香一觉醒来,青夜君背正靠在我的小榻上,神情悠然。素净的手里捻着一只酒盏,边上还放着一只小坛。
他将酒盏递了过来,眯着眼睛笑道:“要试试么,许多年前埋下的杨花酒。”
我接了过来,问:“是不是我母上酿造的杨花酒?”
只可惜,我以为是母上留下的酒,他却说不是。他道:“斐澈走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留下,我哪里还能喝到她酿造的杨花酒呢。这些,是我学着她酿酒的手法酿造的,可却学不出她的味道来。仔细想来,明明最初还是我教她酿酒的。”
我就着酒盏尝了一口,青夜君仔细着我说这酒醉人,让我喝一小口也就是了。这酒醉人,那夜道殊便也是喝着这酒醉下的。
可醉人的酒,才是好酒。
我坚持要与青夜君对酌,他无法,只好陪我。
几杯酒下肚,我觉得心情便飘飘然了些,不禁问青夜君:“你喜不喜爱哭的女子?”
朦胧中青夜君挑了挑眉,思考了下,才回我道:“若是我喜的女子,是不会舍得她哭的。”
“可是……”,我道,“他不是不舍得我哭,而是不喜欢我哭……”
“嗯,不喜欢与不舍得不一样。”
“可是……”我撑着下颚,青夜君想来夺我的酒盏,我却快他一步喝光了酒盏里的酒,“他还把我当做别人了呢……这回,我彻彻底底地从他生命里消失了,无声无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他忘记我了,你说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青夜君道:“兴许这并不是不好。”
我笑,眼角酸楚:“你们都觉得这并非不好。就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一点也不好。”被他忘记,于我来说,是一件痛苦又辛苦的事情。
很痛苦。很辛苦。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我都已经不知道我能做什么能怎么做了。
青夜君说得对,这酒委实是醉人。我醉了几日的光景,几日无梦。无梦,是个好兆头。所谓日不思夜不想,自然就无梦。
醒来的第一件事,我就是对园子里正酿酒的青夜君道:“你教我酿酒罢,酿造世上最美味的杨花酒。”
青夜君愣了愣,道:“好。”
后来,我当真随青夜君学习酿酒了。每日清晨,我收集一树杨花花蕊里最鲜嫩的晨露,而后采撷开得最灿然的杨花,按照青夜君的指导相调和。他说酿酒要静心平心,想象成自己手中的酒是真的琼浆玉液,酿给最心爱的人喝。
酿给最心爱人喝的琼浆玉液。
那我酿造的酒是不是就无人喝了呢。如此一想,难免心思不专一于是后来,窖藏了一段时日后开坛一尝,却是苦的。
苦不堪言。
青夜君被苦得抿着嘴蹙眉,却带着笑意问:“你是在用黄连酿酒吗?”
起初我还不信,自己舀了一盏起来品尝。结果舌头一触碰到那苦味,整个味蕾都绷紧收缩了,不禁莞尔:“看来我做什么都是没有资质的,总得先尝尝苦头。”
青夜君沉吟了下,却问:“你很想见他么?”
我不明所以:“嗯?”
他道:“不然为何迟迟不肯离去,不然为何每日偷偷听仙婢们说有关他的任何事。纵然是伤心透了,亦还是舍不得。你肯在我这里留下,只是为了想多知道他的事,想多见他几面,哪怕他一点都不会再记得你。对吗?”
手端着酒盏僵硬了去。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主,说不出话,卡得异常难受。
青夜君便替我拿过酒盏放下,握了握我的手,又道:“等你酿出了一味好酒,我便请他来品。你说好不好?”
我没回答他。因为我没有勇气说不好。后来,我便每日细心地学习酒理,不再单单选择杨花来入酒,其他的花酒我都各自试了一试。且我又很细致地培养着天底下最有灵气的酒曲。
青夜君见状时常趁我忙碌时在我园子里笑叹:“你这般有目标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我随口应道:“并不是不好。”
他兀自笑了两声,过来帮我品新开坛的花酒,道:“不过我很占便宜就是了。”
渐渐,青夜君开始夸我手艺越来越好,酿造的酒越来越醇。尤其是我以芙蕖入酒,让他很是尝鲜。
诚然,那么多花酒之中,我亦最喜欢以芙蕖入酒。
九重天难免时有应酬,据说今日乃火神妻画潋仙子的生辰。焱采宫火神为他的妻做了一场奢华的夜宴。
理应,火神是很疼爱他的妻的罢。
是夜,青夜君出去应酬了。此等景况,我自然是不能与他同去。今夜焱采宫仙族甚多,且画潋仙子不是没见过我,尽管……尽管我很想去看一看,他给画潋做了一场什么样的夜宴……
不过,就算去了又能怎么样呢。那又不是给我的。
青夜君不在,我便在杨花树脚下,独自一人赏月品酒。我将各种口味不一的花酒一一摆在面前的案几上,各种都尝了一些。约摸是窖藏时日不久的缘故,怎么尝都不醉人。
我撑着下颚,寂静地看着案几上的酒盏,不禁嗤笑:“不醉人的酒能算是个什么酒。”一股无名的冷风拂来,将我身后的杨花树都拂得飘飘洒洒窸窸窣窣。纯白色的小花瓣跌入了酒盏那清冽的花酒当中。案几边上,赫然出现了一抹人影。
我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就道:“左数第二杯是杨花酒,你可尝一尝。”
他伸出修美的手果真去端了我所说的杨花酒,道:“为什么迟迟不回来,阑休很担心你。”
我仰头看去。银白的衣袍,银白的眼眸,清俊绝伦的面,安沉寂静的神情。果然是父尊,竟还是来了九重天。我道:“我酿的杨花酒好喝么?”
父尊道:“比你母上当年酿的更性烈一些。”
“那究竟好还是不好。”我问。
他说:“不见得就好。”他负着手,眯着眼睛看了头顶的杨花树半晌,杨花落在他身上,他问,“还想倔强到什么时候。”
我挑了一盏芙蕖花酒,一仰而尽,道:“我也不晓得。兴许早就已经不再倔了,也兴许直到繁花调尽沧海桑田都不知悔改。”
父尊说:“现在,便随我回去。”
我笑笑,道:“现在我还走不得。我还在跟青夜君学酿酒,我还没能酿出世间最美的酒,还没能给他品尝。等做完这些事情,指不定就觉得累了,便会回来。”
他骂了一句:“你这个不孝女。”
我看着父尊,看着他即便是骂我面上也未显出怒意,道:“其实你与母上一样爱我疼我。要是我母上还在的话”
父尊打断我的话:“少拿你母上来压我。”
要是我母上还在的话,也该是如父尊眼下这样为我蟹操心头疼了。父尊将我自树脚下拉起来,我挣脱不开,他硬是要带我离开这里。
我笑道:“父尊,你不是说再也不管我了的嘛。”
父尊道:“不管你,眼睁睁看着你将自己作践成什么样子吗。”
“哪里算是作践”,我道,“绯颜阿姊都说了,人这一生怎能没几次情伤。我这伤了一回之后,下回也就有些经验再不胡乱碰这些东西。我这是在成长,跌倒了父尊应由我自己爬起来。”
父尊动作顿了顿,道:“那以往你跌倒的时候为什么不这样说,反倒是怪为父不够疼爱你。”
“以往”,我道,“以往那是我太不懂事。”
父尊清清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欲带我出食神府,道:“你也晓得你太不懂事。”
这种情况下,别想着我会从父尊手里逃脱,索性我就不逃了。问:“你就这样带着我走出去,不怕被发现啊?被发现了就惨了,我俩谁也走不脱。”
他道:“为父想来就来,还没有哪个拦得住我。”
只可是,还没走几步,迎面便来了一个人,带着淡淡的语气道:“是没有哪个能拦得住你,可好歹也是来我的地方,打算不打个招呼就走么?”
我定睛一看,来人葱绿的衣裳,不正是去焱采宫参加夜宴的青夜君又是哪个。父尊周身的寒气忽地就凝了起来,道:“本尊来带走自己的女儿,为什么要给你打招呼。”
青夜君道:“可她还不愿意走,你都舍不得纵她一纵?凡事总得要她自己彻底放下,她的心结,哪是你我能够解得开的。”
见我点头,父尊便不再说话。
青夜君又道:“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父尊冷冷地哼了一声:“就像当年你答应帮我照顾斐澈一样么。”
青夜君浑身一颤,抿着嘴角,良久才道:“怎么可能。那样的事情再不会有第二次。”
最终还是父尊妥协了,放开了我,转头拂袖就离去。
青夜君邀道殊来食神府品酒时是白日,道殊差人回禀说他很忙,暂不会过来喝闲酒,且等晚上再看。
记得,以往道殊是没这么忙的。以往在焱采宫的时候,他经常有一整日的时间来陪我只是眼下,可能他都是整日整日地陪画潋了罢。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随手将酒洒在了池塘里喂了王八。
连青夜君都在一旁玩笑道:“晚间火神指不定会来,届时他不仅能喝到好酒,还能吃上醉王八。”
后来果真晚间道殊还是来了,黑衣广袖长发淡扬,在夜里浸着无边的魅色。莹白的肌肤,细长狭促的双眸,看见青夜君的嘴角噙着一抹闲适的笑,道:“何时你有了这般兴致,几次三番邀本君饮酒。”
在看见他笑的那一刻,我满心的沮丧与疼痛都缓解了。觉得我那么努力地做成一件事能够换得我看他一眼这般美好的笑,怎么都算值得。
值得。值得。我承受再多的苦楚,都值得。青夜君应道:“新近是得了些好酒才有了这样的兴致。若一个人饮好酒,有什么意思。”
道殊一眼便看见了我,眸中一愣,却与青夜君道:“你这小童子奇得很,一见本君就哭。本君不记得何时欺负过她。”
我连忙低头,胡乱抹了一把面皮,忍着抽咽道:“没、没有,是风吹了、吹了沙子进眼睛里。”
青夜君手心安慰地揉了揉我的发顶,淡笑着道:“被我宠坏了,喜欢动不动就哭。殿下莫要见怪。”
我知道,他不喜爱哭的女子……
道殊在园子里坐下后,我抽了一口气,将早已经准备好的花酒搬了出来,添满了两只酒盏,送了一只在他面前。
青夜君道:“尝尝,新近酿好的花酒。”
道殊闻言,不置可否地端起酒盏尝了一口。我想问,青夜君便代我问出了口:“味道如何?”
道殊却蹙着眉头,良久不语。似在回味,却又似在排斥。
我终于忍不住,带着鼻音细声地哝了一句:“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话呀……”
“味道与上次品的酒相比太清淡,大抵是窖藏时日太浅的缘故”,道殊侧头看着我,愣了一愣,“可是……却好性烈。”
我爱你的心,怎能不烈!
浑身一抖,却见他伸出了手指来擦拭我的眼角,轻轻斥责道:“不许再哭。”
听到他这么说,我死死咬住嘴唇,可却还是哭出了声,道:“你又再记不得我,我哭不哭关你什么事。”
他缩回了手,可被我手快地捉住,带着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面颊,将他的手都打湿了。他道:“记得你?记得你什么?”
当然是记得我叫流锦,记得我曾与你在一起,记得我其实是爱着你啊!我那么爱你啊!
我那么爱你……
可是,要怎么说出口呢。而今站在他面前的,只是食神府里的一位小童子。他都不记得焱采宫也曾有我这个小童子……
很快,我又放开了道殊的手。要是,我再不放开他,恐怕他会觉得我有病。我捏着袖子,将他的手心小心翼翼地擦干净,道:“对不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