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再一思量,逝以寻抬手抹去了额上的凤族印记,再捻出一方薄薄的面纱挂在面皮上。应当是与一般玄女无异。
刚刚才抬脚走了两步,身后便有脚步声跟随,话语入耳:“前面那个,你站住。”
逝以寻僵了僵,笑眯眯地转过身去,冤家路窄,这人可不就是那变态的白琅小官儿么。
逝以寻问:“大人有何指教?”
白琅趾高气昂地走过来,道:“你可是要去采花药?为何不随大家一起去,独自一人在此逗留?”
逝以寻连路都没摸清,采毛线的花药。况且她的确是来采花儿的,但不是来采一般的花儿的。
于是某女捏了捏袖子,道:“我本是想跟她们一起去的,怎奈有些不方便。”
“不方便?”白琅疑惑地问,“你有何不方便的,为什么又蒙着面纱?”
“女子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方便。”看见白琅面皮抽搐了一下,逝以寻自顾自又道,“蒙面嘛,是因为这几天脸上长了些红斑,恐怕唐突了人,还请白琅大人体谅。”
白琅摆摆手,道:“罢罢,尊者也不会因此看不起你。你随我来,今日恰逢月麟花熟落,大家都去采花了,罗辛宫无人伺候,你便去伺候尊者起身罢。”
白琅话一说完,逝以寻脑中稳稳当当地浮现出四个字:横天降喜。
顿了顿,白琅又盯着逝以寻的面纱多看了两眼,问:“你脸上长了红斑,是不是很丑?”
逝以寻捣头如捣蒜。
旋即他走在前面,逝以寻趋步跟在后面。听他继续讲:“尊者喜清净,你这样挺好,不露脸,只安心服侍便可。若是换做平常,我倒蛮担心的。”
逝以寻问:“白琅大人有何可担心的?”
白琅语重心长道:“尊者清心寡欲,却有不数花蝶小蜂成日想围着尊者转,烦不胜烦。不过好在,你这么丑,我就放心了。”
某女一口老血。
后来逝以寻才知道,这般若境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养出来的落天玄女俱是花蝶小蜂所化,个个却出落得灵气大方,丝毫不比九重天那些花仙子差。偏生这些小蝶蜂是赶也赶不得,般若界的许许多多花药需得她们去采。
罗辛宫前,袅袅绿荫,优昙婆罗花点点悠然盛开其间。重重树影之后,有一片碧水池塘,池塘里隐约浮着盏盏青莲。
日照泄辉而下,不关红尘。
白琅稀里糊涂地领着逝以寻进入了罗辛宫,逝以寻是该说他蠢好呢,还是神经大条好呢。
不管怎样,这位白衣小官儿的智商,令逝以寻十分满意。他的脑子简直就和他的衣裳一样白。
一看时辰,白琅就埋怨道:“你怎么不快些,尊者已经起身了。快去伺候尊者更衣罢。”
逝以寻摸不着头脑:“大人不是说尊者已经起身了么,我还伺候更衣作甚?”
白琅道:“沐浴净身,当然要更衣!”
当逝以寻左绕右拐,终于拐进了一处氤氲翩然的暖水泉池时,才蓦地明白过来,白琅那白痴给了她一个忒大的福利。居然来伺候药尊者重砚沐浴!
流水叮咚,似整座罗辛宫都因为这样清亮明净的水声而越发显得安静。由此可见,六根清净其实是和周围环境分不开的。
可逝以寻,无论如何都清净不下来啊。尤其是看见水中人影,皓皓银发如落水月华,一张脸清俊孤冷,她心中“砰砰砰”地跟炸开了锅似的,蹦跶个不停。
除了发色从墨黑变成了银白,其实他还是她的宋白玉的
只听“哗啦”一声水响,逝以寻瞪大了双眼。恍然间,修长挺拔的人影上了岸,雾气缭绕飘飘渺渺,逝以寻正努力想看得仔细再仔细一些。
渺渺雾气消散,重砚已然穿好了一身里衣,雪白的衣襟半开半敞,里面的光景若隐若现,很是得某女的意。
“傻愣着做什么。”重砚理了理绣摆,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侧身看向逝以寻这边。琥珀色的瞳孔,掩映着金色的霞光。
逝以寻心中一咯噔,连忙会意过来,巴巴儿地贴过去,将臂弯里挽着的衣裳展开。
怎奈他身量颇高,逝以寻要踮着脚才能将衣裳披在他肩上。幽幽的伽南香薰得她胸闷气短,逝以寻紧着喉咙道:“尊者请更衣。”
“新来的?”重砚忽然这么问了一句。
逝以寻点头应是。
他便又嗓音平淡无波地问:“怎么进来的?”
逝以寻如实道:“白琅让我进来的。”
“他会让你进来?”
逝以寻n婪地瞅了他一眼,见他眉梢往上抬了抬,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多余的神情。
只是那双眸子的眼风一扫到她时,逝以寻霎时就感觉到在气势上,她输了他一大截,硬着头皮道:“白琅让我来侍奉尊者,别人他不放心,就放心我。”
“就放心你?”重砚尾音拔高,眼风终于移正了看着逝以寻。尽管她面皮上挂着一块面巾他看不见,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咧嘴对他笑了又笑。他的眼风再往下稍稍撂了撂,“那你戴着纱巾做什么。”
逝以寻摸了摸纱巾,道:“长了红斑丑着呢,白琅说我这样的人很合适侍奉尊者,尊者不会嫌弃我,我也不会迷惑尊者。”
“哦。”重砚没有再多问什么,也没有对逝以寻起疑心的样子,银发散肩,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开。走了两步,口中忽然不咸不淡地迸出一句,“他脑子被驴踢了么。”
逝以寻脱口就笑应道:“真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他头也不回:“纱巾快要染透了。”
逝以寻一脸疑惑,不知道他所指,垂头一看自个纱巾,不由大惊。
特么的粉纱巾什么时候变成了红艳艳沉甸甸的红纱巾了一摸鼻子,真真是汹涌澎湃,泛滥成灾呀
重砚给逝以寻最深的印象,是在凌霄殿场里面,平淡清冷地说出两个字:痴妄。那种尊华气度,是一般人无法比拟的。
她以为像他那样的人,不是太会搭理别人,那天佛会结束,她追着他跑时不就是如此。他能一次跟她说五句以上的话已经是很难得了,尽管前面几句都是问语,最后一句是总结。
听说了逝以寻在侍奉重砚沐浴时阵亡的消息,下午白琅好心好意地赶来看逝以寻。彼时逝以寻已经换了另一条丝巾,正坐在门槛上伤感。
究竟伤感什么呢?除了早间见到了重砚一回以后,整天她都没有再见到他。而且她竟然忘记了要问他有关宋白玉的那回事。
回头一想,在白琅面前掩掩藏藏还说得过去,要是白琅晓得她是从外面来的,不仅不会让她见到重砚,说不定还第一时间将她轰出般若界,并上禀天帝让她受到惩罚。
可她本来就是要来找重砚的,如今她见到他了,为啥还躲躲藏藏呢,她光明正大地跟他说:“我是来找宋白玉的。”要是他知道有关的蛛丝马迹,不妨帮一把手,往后她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不就好了嘛。
思来想去,归根结底要怪还是只能怪她自己。立场不够坚定,心志不够明确,宋白玉往她边上那么清清淡淡地一站,她立马就丢盔弃甲,防线崩溃,要说的,想做的,全部都抛至脑后了。
不,是重砚。
继而逝以寻又开始伤感。为什么是重砚,就不是宋白玉呢?
他俩明明长得一模一样,这世上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吗?就算是有,岂有人敢有胆子和东般若世界里的药尊者长得一模一样的?
可之前玄想的话,又历历在耳。
巧合巧合,这个人不是她能沾的。
白琅突然出现将逝以寻拉回了神,一屁股跟着坐在门槛上,拿一种同情的口吻说:“听闻今早你侍奉尊者时,无法把持,败退下来了?放宽心放宽心,你鼻子怎么样,还在淌鼻血不?”
逝以寻干干笑道:“小事小事,已经止血了。”
白琅便开始唏嘘:“怎么说你好,不过这也不是你的错。要是换成别的小蝶蜂,早已经用实际行动扑过去了,怪只怪你长得丑,自卑,没胆子扑上去,却看得不能自己,是以只能默默吃亏淌鼻血了。但是你莫灰心,长得丑也不是你的错。”
逝以寻抽了抽嘴角,强忍下想将这嘴贱的白琅胖揍一顿的冲动。
白琅接着再道:“还真别说,我觉得你干得挺好。尊者没说什么好歹,起码没哪个再变着方儿缠着他转。要不你委屈委屈,以后继续在这里干下去?我会时常给你弄弄药补补血气的。”
逝以寻想都不想,就点头道:“难得白琅大人如此器重我,我就是鼻血而亡,也需得接下这个活计。白琅大人请放心,我一定将尊者服侍得周周道道,妥妥帖帖。”
“好好儿干,真没令我失望。”白琅起身准备走,复又扭头对逝以寻说,“哦对了,你长这么丑的事情就不要让尊者知道了,万一吓到尊者就不好了。”
逝以寻咬牙切齿的应下。
这白琅小官儿,真不是一般的欠揍。让他来安慰人,经他这一通话,专捏人痛处说下来以后,好好的人都会被他说得不好了。
但总的来说,她还是赚到了。初来般若界,就有了差事。不愁接下来没有和重砚接触的机会。
罗辛宫分里三宫外三宫。平常那些小蝶小蜂都是在外三宫忙活,她们生平的一大志愿便是有朝一日能够进里三宫来。
只可惜,目前这个巨大的福利阴差阳错地落在了逝以寻的头上。
里三宫又分为碧荇宫,和栾宫和逾晓宫。根据往常的行程,重砚通常会在碧荇宫就寝歇息,晨间在碧荇宫的暖水池里沐浴净身,然后白天偶尔去和栾宫看看,为佛家炼制的花药香丹,再者去逾晓宫办办公,下达下达口谕。
白天重砚的行踪难以捉摸,逝以寻溜溜转转,勉强熟识了罗辛宫里的布置。除了必要的时候有小蜂蝶送来里宫的必备品,平时基本连人影都难得见一个。
一连几日,重砚都不在罗辛宫里。据说他和白琅出般若界办什么事去了。归妄水月早已划出天界,不管办什么事,多半都是与天界无关的,他们和佛界走得更为亲近一些。隔三差五就要去西天陪佛祖喝茶下棋什么的,也说得过去。
重砚回来时,身后尾随着白琅。彼时逝以寻正在菩提树上打了一个盹儿,远远儿就听见白琅那张嘴噼噼啪啪说个不停。逝以寻跳下树,就去煮了一壶茶。
既然是侍奉嘛,就要侍奉到位。
两人一进碧荇宫前厅,重砚拂衣落座,逝以寻将茶端了出去,道:“尊者请喝茶。”
“嗯。”白皙的指节在茶几上轻叩两下,逝以寻便将一盏茶送到了重砚的手边。
这厢白琅忒不客气,想来是平素被重砚放任惯了,灌了一口茶水就道:“尊者,如来佛祖邀请你为羽化的天地战神和药尊者念结愿神咒,为二位上古神祗汇聚功德,也好早日让他们脱离生老病死之苦,尊者为什么不答应呢?是不是因为上回那两位神祗的后人,对尊者太无礼了?”
逝以寻的袖摆不小心自茶几上扫过,险些扫落重砚的茶盏。幸而及时伸手扶住,几滴茶渍洒出。
重砚手揭开茶盖又合上,清脆悠闲的磕碰声反反复复回响,他方才肯抬眼看逝以寻,问:“怎么,你有意见?”
逝以寻默了默,道:“怎敢有意见,只是白琅大人的疑惑正正是我的疑惑罢了。天地战神与药尊者羽化乃为湮灭魔界,增天地祥和,且他们和尊者同为上古神祗,为何尊者不肯帮他们?”
茶叶尖儿几许沉浮。重砚喝了一口茶,道:“知道得太多,经常脑子会不够用。你别学白琅。”
白琅完全不明白重砚所指,很没有立场地转移了话题,审视着逝以寻又道:“对呀,你为什么想知道那么多?”
“实在是有一丢丢好奇。”逝以寻斟字酌句地说。
白琅语重心长:“好奇心害死猫你知道吗,以后不可以这么好奇。”一转背,又对着重砚唏嘘,“说起天地战神和药尊者的后人,真真是太没素质了。尊者您说她怎么能整出这么多事儿来?先前在找个什么人,现在她在天界不见了,整个天界都在找她。还有那个玄什么想的,半路杀出来还来跟我们要人,非得说那位顽皮的帝君跑我们这里来了,尊者您有见过她吗?简直是胡说道。”
重砚开始揉眉心,逝以寻咬牙善解人意道:“啊呀,尊者远出一趟该是累了。”
白琅这才打住,让逝以寻侍奉重砚去歇息。才将将一出门走不多几步,他在前边淡淡道:“你不用跟来。”
这辈子逝以寻除了服侍她早已羽化的父亲母亲,她还没有这般卑躬屈膝地服侍别人过。诚然,服侍这位般若界的药尊者也不是太掉她的身份。起码她有求于人不是。
傍晚,霞光散去,隐隐余晖。天空澄净得真如一面镜子。
逝以寻端了一盆清水进重砚的房间,他正靠坐在长榻上边,修长的双腿交叠着,微微仰着头,三千月华银丝流泻铺就。一本蓝皮佛经,将他的面部轮廓遮挡得干干净净,看样子,似乎在小睡。
半晌,重砚动也没动一下,直到蓝皮书滑落在地,方才将他惊醒过来。一张开眼,惺然懒散,却清清淡淡。
逝以寻拿毛巾汲了水,狗腿地送过去,道:“尊者洗把脸,精神些。”
他眼珠侧了侧,看了一眼逝以寻手里的毛巾才接过,逝以寻便继续道,“往后尊者应当注意身体,该休息便休息,该看书便看书,莫要这般看着看着就坐着睡着了,仰着头对脖子不好,唔对脊椎也不好。”
重砚擦了擦脸,闲闲淡淡道:“你管这么多,白琅他知道吗?”
逝以寻义正言辞道:“就是白琅他不吩咐我,我也会这么关心你的!怎么样,看在我这么关心你的份儿上,白天的事尊者再给考虑考虑成不?就是给天地战神和药尊神汇聚功德的事儿。”
想了想,逝以寻再故作疑惑,“尊者之所以不肯帮他们,莫不真是他们的后人得罪过尊者?那后人我大概晓得,就是天界的一位帝君,为人虽然虽然不务正业了一些,但毕竟心肠还是好的,她应该很为她父亲母亲担心着急”
前思后想,逝以寻改变策略了,打算他们俩的事先往后放一放,她父亲母亲的事要紧。
逝以寻想,既然是有求于人,这话不能说得太硬,也不能太过纠缠,恰到好处就可以了。是以,她说话说得十分含蓄,随后在屋里换上一支明暖的烛台,安静退下。
怎知将将到门口,重砚翻书的修长手指顿了顿,忽然道:“他们的后人,是有些不务正业。听说,她最近走丢了,让人好找。”
逝以寻扶着门,干干笑两声:“是、是嘛,大活人怎会走丢,定是又贪玩去了。”
“你也这么觉得?”重砚不咸不淡道,“那你还挺了解她的。”
一出重砚的寝殿,逝以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自树上取下一枚绿叶,在上边以仙法附上家书一封,打算送去她青梅竹马的玄想的手里,让他莫要再找她。若要是他真的冲动起来,找到般若界就不好了。
哪料,家书写到一半,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逝以寻被吓得不轻。
白琅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问道:“你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做什么?尊者睡下了吗?”
逝以寻胡乱地将树叶往袖兜了一揣,道:“尊者啊,尊者正看书呢,一会儿就睡了。你怎么在这里,吓死我了。”
白琅狐疑地打量着逝以寻:“吓你?你莫不是在做什么亏心事?”
这天,逝以寻去服侍尊者起身的时候,在门前被白琅拦下。他一脸严肃地盯着逝以寻,问:“你不是这里的小蜂蝶,老实交代,你到底是哪个?为了避免那个天界的姓逝的混到我们般若境来对尊者不轨,我已经去混沌灵界问过了,是有一个人混进来。你是不是叫青漓?”
逝以寻摸摸面巾,幸好还在,捣头:“是呀我就是青漓呀”
“好哇原来你是从仙界来的,居然隐藏得如此深,我险些就被你给诓骗了!你来我们这里做什么?”白琅一脸气愤的质问。
恰逢房中有轻微的响动,紧接着一扇窗打开,重砚披着外衫,倚在窗前,葱白的手指扶着窗柩。白琅找到了同盟,指着逝以寻对重砚说,“尊者,原来她是从仙界来的刺探!”
然后又开始质问,“为什么不一早就报出你的身份?你究竟有何目的?”
逝以寻淡定道:“你没问呀。那日我才将将在你们这里落脚,你就抓了我来服侍尊者,从始至终,你连我名字都没问呀,我自个说出来又太唐突,又以为混沌灵界的守门人会主动跟你报备,所以我为什么要说呢?”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要对付白襄,半个脑子就够了。
“你你你,强词夺理!”白琅横眉瞠目,“青漓是罢,青漓,青漓不是九重天司命星君手下的么?青漓不是个掌文的男神仙吗,怎么现在又变成了女的了!”
逝以寻默了默,道:“你是不知道,一个女的在天上有多么的不方便,尤其是像我们这种常年从事卦工作的。所以我女扮男装。”
“卦?你掌文的也搞卦?”
“可不是,你这么见多识广,应该知道司命星君就是天上的卦全书,其中大部分是我的功劳。”逝以寻拍拍胸脯道,“此次前来,就是想相互了解一下。”
白琅半信半疑,问:“你有什么证据?”
逝以寻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本珍藏的来递给他:“不信你看看,绝版的,这书便是我采集素材写出来的,东海少君玄想的风流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