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道殊拉着我从他身旁路过,径直往凌霄殿去。
听父尊说,水琉璃最厉害的地方不在于可招玄雨步冰雪。直到现在,我才深有体会。
走了两步,我忍不住侧头看着身后将将直起身体的绿葱,问:“你不觉得我像你的某位故人么?”
绿葱愣了愣,问:“哪个故人?”
我道:“没有哪个故人。”
或许在道殊看来,食神是在装疯扮傻故作不认识我,不想揭露我早前就出现在焱采宫的这件秘密。
然而我问他的故人,并非指的是我自己,而是当日那杨花树下他与我道的已故的人。
不过他连我都记不得了,更别说还记得他的故人。
父尊说,水琉璃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可折射五彩的幻境。只是比招玄冰雨雪还要费精力。父尊诚不欺我。
当步入凌霄大殿之前,道殊察觉到我的手有些发抖,失笑道:“头一回见你怕成这样,实属难得。”
我抽了抽手,干干笑道:“你、你莫拉着我,我兴许就不怕了。”
大抵道殊也觉得这个时候实在不应该再让我与他的绯闻升级,于是没多思量就放开了我。不过放开了我我也仍旧是手抖的。
凌霄大殿内,两边各站着一派衣冠华贵的仙族。仙族面上大多没有丰富的表情,我与道殊走进去后,皆垂首作礼。
四周一偏金光晃眼,刺目得紧。但我仍旧是在与道殊向凌霄殿上首的天帝行完大礼之后,努力瞠着眼皮望向了上首。
统领天界几万年井井有条的人,如何能不趁机看个清清楚楚。
天帝身着锦黄宽松衣袍,威风凛凛。生得一双狭长的眸子,与道殊如出一辙,只是那双眸子多了几分锐利与威严。
道殊有些像是从他的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亦看着我,定定地审视着我。审视了半晌之后,露出一个“喜迎宾客”的笑来,当着满殿的仙族说了几句寒暄的话。
无非是龙族不吝踏入他的九重天,让他九重天增光增彩之类的。
我不得不承认,这位天帝委实敏锐而多疑。就连与我闲话时也不忘打量我。似想知道我会不会在他面前做出什么有失体面的事情来。
天帝道:“龙君君上与孤大抵有五万余年不曾再见,君上亦不曾来九重天多走动。流锦公主与龙君乃姊妹,不知君上近来可好?”
我沉着道:“劳天帝挂心,家姊甚好。”
天帝沉吟道:“孤记得五万年前君上还不曾有流锦公主这样的妹妹。”
他一针见血。这是身为天帝不得不有的洞察力。
道殊作揖,先我一步道:“启禀天帝”
然而话只说了一半,天帝抬抬手打断了他,道:“火神不得无礼。”道殊一说话,他便认定道殊是无礼,我不晓得他是个什么逻辑。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以逻辑来招待他。胸口开始隐隐发痛,我忍下那种不适,微微笑道:“家姊在荒海隐没了数不清多少个年月,从不问天界之事,自然也不喜天界过问她的事。天帝五万年前见过家姊,请问天帝于何种情况之下见到的呢?”
“家姊身为一族之君,肩上之担繁重,为护一族之荣誉而一日难休但我却不如我家姊,四海八荒之内我时常在外玩耍而不归。我再想请问天帝,五万年前天帝见家姊未曾见我,究竟是不承认家姊有我这样一个妹妹,还是不知道家姊有我这样一个妹妹?天帝见我家姊时我一定要一齐出现才合理吗?敢问这是什么理?”
一口气说出这些话,我顿觉有些失力。
天帝不置可否地盯着我,眯着眼,似想从我身上盯出一点破绽来。道殊在我旁边适时地说了些其他的,大概是我与他在东海海面初遇,而我又对九重天颇感兴趣,于是随道殊来到九重天见识。
额印开始发烫,烫得我头晕眼花。胸腔里翻来覆去的灼痛,一股子腥甜几度涌上喉头,皆被我拼命压了下去。
“龙君君上竟有这样一个妹妹,令孤好生大开眼界。”不晓得僵着背脊骨站了多久,才听得天帝如此一句话语,“流锦公主初来九重天,可有什么体会没有?”
我有气无力地道了一句:“九重天焱采宫甚好,焱采宫之火神令我甚为欢喜。”
不晓得两边安静站着的仙族在哗然个什么,天帝似开怀地笑了几声,道:“看来火神照顾得还算周到。孤且问流锦公主一句,龙君君上虽不问九重天之琐事,但流锦公主可愿继续留在这九重天上为天界所奔走?”
“唔”,腥热不慎涌入口中,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又咽了下去,有些耳鸣,却不影响我答话,“本是同根,自然是愿意的。”
“如此甚合孤心意。”天帝道,“前几日天火不慎落入冥界,本不是大火,却无法以一般的水熄灭。近日冥主上报于孤,冥界火势倾旺十分棘手。流锦公主可愿与火神一同前往冥界替冥界灭了天火之灾?”
我头重脚轻地应了一句:“乐意之至。”
后来再说了些什么我却是都听不清楚了。浑浑噩噩间,道殊似牵着我又似没牵着我,一直领着我退出了凌霄殿……
一出凌霄殿,我顿觉神经早已经松断成一截一截的了。
“流锦?”
“啊。”我仰着头,看向道殊。他半低着眼帘,也正看着我。
他抬着手往我鼻间淡淡一扫,扫得两指温热的血红。凝眉问道:“怎么回事?”
“大抵……唔,是天帝火气太重了,我难受……”我看着那血红,捏着袖子胡乱往鼻子那里一抹,无谓道。只可惜口中再也包不住热流,一股脑全部涌了上来。我抿了抿嘴,热流尽数顺着嘴角淌出。
“流锦!”
我只感觉自己脚下一软,而后就再也没有了意识。
不晓得这一睡是睡了多久,但我知道我很累。有人似真似梦与我道:“你这副执着的模样,倒像极了当年那花小妖。”
我问:“哪个是花小妖?”
“就是一只普普通通在山涧修行的小妖。”她叹道,“那个时候她可真弱,弱得能被同在山涧修行的松鼠狼欺负。”
我问:“然后你救了那花小妖?”
我听得很飘渺,约摸她是闲淡地笑了两声的,可那声音听起来却有些寂寞。
她道:“哪里算得上是救她,不过恰巧路过觉得新鲜罢了。无聊地看着松鼠狼将花小妖欺负得眼泪汪汪,方才随手赶走了松鼠狼。”
我觉得她的逻辑与我很相似。换做是我,大抵亦会看足了热闹,才随随便便做某样事情。
她继续道:“我并没有特意想去救她,她却晓得报恩,去树上采了一束小花儿送与我。我本心情低落,看见那雪白的花儿才觉得安慰了些,便依着那小花儿的形状点了点花小妖的眉心,随意送与了她一个额印。”
我问:“那后来呢?”
她轻描淡写道:“因那额印,她晋升到了天界成为一位温婉大方的花仙子。直到嫁给自己最爱的人之前,她都每天不辞疲倦地采一束花静悄悄地放在东海海岸,希望我能看见。”
我笑道:“这样每天都有人送花儿给你你不是该欢喜吗?”
“我再未出过东海,亦早已经不记得欢喜是个什么滋味。偶尔被海浪卷入荒海之中的小花可以送入到我的手中,却不觉得有多出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躲在东海底下,不曾上去看她一回。她采花送给我时不晓得是什么样的表情,会不会如初初送我第一次花时那般纯白无暇。”
我批评她道:“我觉得你这个人太不懂得珍惜了。后来她没再送你了?”
“嗯”,她停顿了一会儿,“确实是再也不会送了。后来我发现我做了一件错事。”
“我也觉得你做错了”我道,“你不该躲在海底那么久不去接她送给你的花。”
她沉默良久,就在我快要放弃继续听她说话时,她忽然道:“我觉得我错的是不该点化她成仙。天界的浑浊辱没了她的纯白。”
她的声音渐渐淡开了去,仿佛离我越来越遥远。我感到有些孤寂,想继续与她闲话,便扯着嗓子问:“那花小妖送你的是什么花呀?”
隐隐约约,她道:“杨花。”
在听到“杨花”那两个字时,我猛地惊醒了过来,张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四处挂着的紫纱绸帐,而我眼下正躺在一张床榻上。
还不等我坐起身来,紫纱绸帐倏尔被一只纤白素净的手撩开。我掀起眼皮,恰恰撞击了一双沉静极美的眸子里,以及眉心那一抹尊贵无双的额印。
是绯颜君上。
她以食指中指一言不发地探上我的眉心,自她指尖传入我眉心的源源不断的凉润气流,使我醒来后焦灼的身体霎时得到了一股安宁。
我不禁由衷地感激道:“绯颜同窗,谢谢你救了我。”
绯颜君上丝毫不领受我的谢意,而是淡淡道:“去九重天才不过数日,你就险些将自己一身修为毁于一旦,你应该想一个强有力的理由来说服我。”
我想了想,还是如实道:“我结了两个琉璃幻境,颇费心力。”
“为什么?”她问。
我道:“天帝很狡猾,我不能犯险让他发现我是绯颜同窗你的假妹妹。否则你的名誉受损不说,我也再无法呆在九重天。”
绯颜君上尾音抬高了些:“你就那么想呆在九重天?”
我点头。
她便又以同样的语气问:“你就那么爱那个凤族之人?”
我咧嘴笑了笑:“嗯,兴许是。”
绯颜君上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而是道:“只因你修为尚浅,才会为自己所编制的幻境所伤。”说着她两指只管往我眉心那额印上输送无穷无竭的力量,我顿时感觉自己因那股力量又开始慢慢复苏,“我渡你两万年修为,往后再织幻境就不必如此辛苦。”
我垂下眼帘,低低谢道:“谢谢绯颜阿姊。”
绯颜君上愣了愣,道:“不客气。”
一身伤痛焦灼皆因绯颜君上渡与我的灵力而消失殆尽。她站起来,立于床头,理着袖摆没看我,再次恢复了那淡淡的声音,低低道:“我与你说过,千万不要爱上凤族,不然就会犯错误。”
我见她转身出去,道:“阿姊宽心,我不会犯太言重的错误,就只犯尚可纠正的错误。”
绯颜君上打开房门时,道殊站在门口。紧紧蹙着双眉,面色有些失血气,透过绯颜君上望向我,问:“她怎么样?”
绯颜君上出了屋,替他让看了路,随意道:“自己不知道看么。”
道殊进了来,坐在我床榻边,只顾看着我不语。我安慰地冲他笑了又笑,道:“我已经没事了,绯颜君上降了我的火气。”
“流锦”,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替我拢了拢额际的发,轻声道,“是不是我太心急了?”
我想了想,道:“倒是我觉得我太心急了。”
“本不该让你这么早在凌霄殿露面,想让你当上水神那是一条辛苦的路”,他道,“可若不这样,在九重天我怕我无法护你。”
我面皮蹭了蹭他的手,连他的指尖都浸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我道:“你晓得我这个人不喜吃亏的,当你也无法护我的时候,我便只有自己护自己。我觉得你既然带我回去了九重天,就不应该如此沮丧。”
道殊愣了愣,在我不及反应时忽然捧住了我的我的侧脸,唇贴在了我的唇上。与我低低呢喃道:“那我不沮丧了。”
我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脸,道:“乖,那你笑一个我看。”
道殊晕了晕唇角,给了我一个十分柔软的笑。凤目里流光幽邃,只消看那一眼,便入跌入深渊再也爬不起来。
我想,我该是很欢喜他对我这样笑,从未见过他对别的哪个这样笑。但同时我又是很幸运的,跌入他的深渊许多次,至今还没有被摔死。
我勿自调息了一下内里,发现绯颜君上给予我的修为竟如此快就与我的身体相融洽,无一丝违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