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一年,适值春分,微风徐徐,盛京的英远侯侯府宅院里一个小女孩在泥地上画圈圈,神情放空,倒像是真的爱上了地上的泥巴。
“楹月,楹月”内屋里传出声响,还伴随着咳嗽声,一听便知是个活不长的。
楹月进屋给母亲倒了一杯水,送到嘴边,母亲坐起来,勉强撑起身喝了几口水,然后盯着楹月。
母亲的眼睛是好看的杏眼,可惜眼里尽是憔悴,没有以前的星星,也没有了肆意张扬。母亲抬起手,手指拂过楹月的额前碎发。
“我这个身体真是拖累你了,我走了你怎么办啊”母亲摸了两下头发,楹月下意识抬手握住母亲的手指,在手里握到温热,又把它送回母亲的被窝,掖好被子,看着母亲盍上眼,把杯子倒扣在盘子里。
“娘多心了,你只要好起来了我自然也好。”楹月放好了杯子又走回床前,隔着被子抱着闭眼的母亲说的认真。
待楹月起身,把身子背了过去,两行眼泪就从母亲的眼睛流出。
收好了东西她又回去坐在门槛上了。门外匆匆过路的两个丫鬟面面相觑,楹月的脸不别过去,听的真切。
“这样的病秧子早死晚死都得死,真晦气”
“这小姐才怪呢,以前还挺可爱来着,现在多孤僻啊”
你一言我一语的两个丫鬟不过瘾,在门外大声喊了一声“哎”,见门内人没有反应,了无生趣,哂笑一声,扬长而去。
过了一会儿,笑声戛然而止,两个丫鬟求饶的声音在外头清晰可闻。颤颤巍巍的求饶声显得空气格外凝重。
“主仆有别,胆敢私下议论主子,沉香,杖毙”声音不急不缓却格外有力,像是按部就班,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过了一会儿,一位窈窕身姿的夫人走进院子,旁边牵了一位满脸骄傲的小女孩。身后站了一位神色严厉的老妇,在后面站了很多小厮。楹月起身见礼。
“楹月见过主母”
却只见小女孩上前甩了楹月一个巴掌,眼神凶狠。
“给我搜”那位主母发话,手底下的人忙活起来在屋里东抄西砸。
“苏楹月,要是找到我爹送给我的狼牙你就死定了”
说狠话的女孩是楹月的姐姐,苏晏。
楹月权当受着,当真没有一丁点反抗。
最后,确实从楹月的房里搜到了一枚狼牙。苏晏像是找到了什么证据一般,立马上前揪住楹月的衣领,楹月的衣服不太合身,被苏晏两只手揪起来的时候衣领都勒不到脖子。苏晏一把把楹月丢在地上,拿起狼牙仔细端详,狼牙背面端端正正刻着“楹月”二字。
苏晏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起身就将狼牙扔到地上,转身把头埋进那位主母怀中,口中喃喃念到“母亲”。狼牙落地,碎成无数块。夫人眼里也不高兴,像是看敌人般盯着苏楹月。
“苏楹月手脚不干净嫉妒成性,把苏楹月关进柴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她出来。”主母发话,手下的小厮三下两下就把楹月拖走。
窗边的月光照进柴房,风在初春的夜晚依然格外喧嚣。柴房里干冷又没有食物,苏楹月的脸显得苍白,浑身上下没有力气而盘坐在地上。脸上一贯的清冷没有生气。本来一切万籁俱寂,窗口的一声响动显得小心又暖心。递进窗口的是一盒糕点。楹月起身接下糕点的时候面上难掩惊讶的神色。转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柴房外的人好似马上就要跑走。
“兄长”
显然门外的人此刻停下了脚步。
“帮我看一下我娘怎么样了好吗?”
门外的人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吐字“你娘没事,管好你自己吧。”
门外的人渐渐远离,楹月捂住嘴慢慢蹲下,本来想把眼泪憋回去,最后还是顺着脸颊慢慢下坠,泣声难掩,哽咽使楹月小小的身体一颤一颤。一直到第二日清早,楹月的眼睛依旧红肿。次日从窗间照进来几束黄闪闪的太阳光,楹月才醒,眼神木讷,思想放空,忧伤的情绪从周身气场散出,与万籁寂静的早晨格外相衬。随即一声巨响将楹月拉回现实。
柴房的门是被人踹开的。背着阳光的是一位中年妇人。
“林姨”
楹月刚唤了一声,中年妇女就飞速进门握住了楹月的肩膀。
“小姐,接下来你要听我说”分外认真,话里透着的严肃劲让楹月脑子一白。
时间那一刻仿佛静止,等楹月不解的眼色慢慢冷静,也做好了迎接下一句话的准备。妇女哀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夫人快不行了”妇女睁大的眼睛,眼睛里的眼白都让楹月感到害怕。等楹月反应过来眼泪哗哗往下淌了一整脸。挣开妇女就往母亲的院子里跑,那一刻,楹月丝毫感受不到累。跑到院子前是楹月根本不能接受,楹月张大嘴,嘴里喘出的气一阵阵的变白,眼泪像水一样流个不停。楹月走进内屋,进了内屋跪倒母亲床前,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最后还是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娘”。女人从床上却睁开了眼,盈盈竟带着笑意。
“扶我起来”女人把一只手搭给楹月,楹月把床前的母亲放起身。
“去给我把妆台上的那根流苏簪子取来”
楹月转身在妆台的柜子里把唯一一根簪子取来。
母亲拿到簪子把楹月拉到床边坐下,抚摸楹月的头发,将死之人却让楹月一个八岁孩童安心。
“娘还没有看到楹月笈笄,想来也是一种遗憾,但是娘真的想给楹月盘个发,给楹月笈笄之礼盘发的人就是别人了。”
正说着女人把楹月的头发盘起,簪子吊着小小的珠子,上面是桂花与月亮。
“真好看啊,我女儿以后一定是个美人儿”语气和蔼,与平日里哄楹月的语气无异。说罢帮女儿整理了额前碎发,还用手兜起女儿胖乎乎的小脸。
“可惜娘真的看不到你出嫁了”语气陡然转哀,女人刻意营造的温馨被打破,楹月突然认清现实,哀嚎起来。
女人向后倒去,楹月抓住女人也是徒劳,最后跟着女人一起倒下。楹月扑在女人身上,叫娘也无力将死去母亲喊回人间。
棺材来的倒是很快,林姨进来把楹月拉走。断气的妇人进了棺材,被放进了灵堂。楹月的眼睛像开了闸一般不在似涓涓细流,声音哽住似无法呼吸。忍不住跪在地上,仿佛此刻心痛难忍,揪住心口的衣服慢慢弯腰,把手腕肘子靠到地上,脸埋到地里,地上的灰尘味道,还有似风寒里鼻子里塞住的鼻涕味形成了楹月对于撕心裂肺感触的第一印象。
此刻又出现了那个主母身后的老妇,老妇丝毫没有死人时那种惋惜感,仿佛在她眼里,眼前的人做出的反应都是多余的。叫了几个大汉把棺材搬出去,看来就是想快点解决了事。楹月不让,上前护住母亲的棺材。
“我母亲都没有过头七,怎么能这样就抬出去”楹月趴到棺材上哭喊,被老妇从棺材上拽了三回,最后一回将楹月扔到地上。
“一个姨娘也要过头七,英远侯里没有王法吗?”老妇指着楹月破口大骂。
林姨上前护住楹月,也拦住她不让继续去护住棺材。楹月在林姨怀里看着棺材远去无能为力,任凭她怎么努力也挣脱不了林姨的禁锢。
棺材逐渐走远,楹月快要看不到棺材的身影。楹月拼了命的挣脱林姨的怀抱,跟了出去,拿了一堆白花花的纸钱。学着那些死了家人的亲属,沿边撒着纸钱。身边的人都看笑话似的,只有楹月视而不见,只想让母亲的魂顺着这纸钱走,不要迷了路。
楹月烧了剩下白花花的纸钱给母亲,一直待到黄昏。黄昏时候来人,此人正值壮年,三十好几的模样,身穿棕色衣袍,甚为儒雅。
老翁也带来一大堆纸钱,跟楹月背着黄昏一起烧起来。
“楹月啊,跟我回去吧”楹月跪在墓前,没有哭,但是一直跪着,盯着墓碑出神,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
“人死不能复生啊”
“......”
“节哀”
老翁站起来,把手伸出。楹月缄默了一阵,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老翁收回手把楹月抱起来,用手拍着小丫头的背。
“丫头乖,丫头不难过,不是还有你曲叔叔我嘛。”
老翁带着楹月向天边晚霞走去,路边有些抬头的小花给料峭春寒增加一抹亮色。
楹月一天没有吃饭,也没有力气,下山的路上结了冰,风吹来把脸也刺的生疼。老翁蹲下,把楹月背起。走过板桥,走过小溪。
“冷吗?”
“嗯”
我包里有衣服,你快拿出来披上。小孩子家家的,哪来的勇气跑这么高的山”
“饿吗?”
“嗯”
“真是个倔孩子,要挨打”
“嗯”
老翁听着楹月的声音越来越弱,知道孩子睡着了,也就不再出口询问了。楹月模模糊糊的记忆里,留着老翁身上好闻的檀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