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么直言不讳的,当真出人意料。
淑凝方才准备好了一堆饥诮嘲弄之言,想乘些口舌之快,好噎下南孜墨,不愿让他小瞧了去。
此时倒如鲠在喉,一字未出了。
见淑凝神色微微发怔,南孜墨轻笑,“后悔了又如何?你能把朕怎样?”
好一个厚颜无耻之人。
淑凝哑然,那句“你能把朕怎样”震得她耳蜗鸣动。
皇帝变脸耍赖,而她又确实不能拿他怎样。
心中委实气苦。
不等她答话,南孜墨又道:“先前不是还死乞白赖地说要跟着朕身旁,此话可还算数?”
淑凝撇嘴,小声道:“你肯收留,我还不乐意了呢,随你呼来喝去的,岂不是很没颜面。”
声线虽低,却也一字不差地落进了在场两位男子的耳中。
宗玄忍俊不禁。
这丫头,行事作风完全不似其它宫苑里的那些女人一样无趣,真是为帝宫那经年累月而又枯燥乏味的日头带来了些许生机。
却也直觉,皇帝和卫淑凝接下来要讲的话语……恐有私密,不便说予他听。
二人关系微妙,而他此刻的处地毕竟尴尬,还待在这光明正大地旁观……不太合适,唔,着实不太合适。
细想一量,宗玄捏定主意,上前作揖朗笑道:“陛下,奴才既已把淑凝姑娘带来了,就不叨扰您二位详谈,奴才先行告退。”
南孜墨挥挥手,表示同意。
宗玄退下后,南孜墨也不再端着,身躯往后面的软垫上歪去,又大咧咧地屈起一条腿,绣有祥龙瑞云的长靴直接踩在龙椅上,举止极为风流倜傥,与平日里的严肃刻板浑然不同。
淑凝冷眼看着他的慵懒之姿,微蹙眉,“未料陛下平日里都是这种德行?”
南孜墨漫不经心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朕正襟危坐给谁看?”
“……”
淑凝无言以对,也不愿再站着了,便不理会男人,径自寻了龙椅底端的一张矮凳坐下。
南孜墨凤眸浅睐,好整以暇地打量她——
“卫淑凝,朕问你真心话,时至今日,你可还愿意为朕效忠?”
淑凝抿唇,反问道:“那敢问陛下可是真心收纳我?不是戏耍?”
“自然。”南孜墨颔首,“君无戏言。”
“陛下不是瞧不上淑凝的利用价值吗?怎会又突然改了注意?”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你该感激宗玄,若不是他向朕极力引荐,朕确实不会应你此要求。”
淑凝敛眸,隐下情绪。
宗玄。
原来是宗玄的功劳。
可她刚刚还对宗玄冷言冷语以对,却不想是他私底下为自己说情,才促成了这一桩事,其中造化,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卫淑凝,你还没回答朕。”
他的声音又悠悠飘来,低醇空灵,如从亘古起源,穿越了千百年的时光。
“你帮朕夺权,朕助你复仇,各取所需。愿意?还是不愿意?嗯?”
他话尾的语调轻扬,像一根细线直直拉过淑凝的心。
复仇啊,这条件实在是诱人。
淑凝深吸一口气,提裙屈膝缓缓跪下,“愿意!奴婢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只求陛下得偿所愿之时能够准守约定,替奴婢为卫家申冤。”
一番话掷地有声。
南孜墨身形未动,眸光却微闪,“别急,朕还有条件。”
淑凝心底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什么条件?”
他盯着她的面庞:“朕不会轻信任何人,也不会随便重用任何人。既然你想做朕的心腹,就得证明你的能力。”
淑凝柳眉皱起,静静看向龙椅上的他,疑窦不语。
“去替朕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简单,西南十三郡的军事布防图。”
淑凝听得他语气中掩饰不住的笑意,却微微心惊。
西南十三郡。
军事布防图。
淑凝不懂政事,却也知道些广为流传的佳话美谈。
若论泱泱北祁地大物博,除了首善之区外,当数帝都以西南方向的十三个郡县最为富庶繁华。
尤其是为首的乐岩郡,素来有“珍珠铺路金作梁”的美誉,各色富豪商贾皆云集于此,繁荣程度竟不亚于天子脚下。
而西南十三郡的军事布防图……虽不清楚那物什的作用究竟在何处,不过能被皇帝惦记着,想来定是极为重要的,况且光听名字便能隐约察觉到,断然不是他所说的那般——只用简单二字就草草概括了。
淑凝斟酌着开口,“那个东西能做什么?”
南孜墨闻言轻哼,声线变得稍沉,“这点你不用知道,卫淑凝,要想做朕手上捏着的一颗棋,只需明白自己的任务就行,其余的你无权过问。”
淑凝无所谓地耸耸肩。
好吧,不让她问就不问,她也不稀罕。
“东西在哪?”
“奉宣侯府。”
“哪里?奉宣候?莫不是梁家的那个奉宣候?”
“不错。”
“……”
淑凝险些失态地从凳子上一跃而起。
皇帝还真是给她出了个难题。
奉宣侯府,那是梁相与梁太后已过世的兄长——奉宣侯的府邸。
梁家门第显赫,各方势力根深蒂固。家中三兄妹,长子早间因战功卓著而名声大噪,是先帝亲封的奉宣候,患不治之症已去多年;次子梁相与三女梁太后如今联手称霸朝野半壁江山。
而奉宣候死后有二子遗孤尚存,年长一些的儿子名唤梁池。
许是怜惜这个侄子年幼丧父,梁相和太后平日里对他是极为溺爱,故而养成了他飞扬跋扈的性子。
明明本事平平,梁池却借这个奉宣小侯爷的名号得了些权力,终日耀武扬威,流连于花街柳巷,是帝都出了名的纨绔。
而今的奉宣候府,便是梁池当家做主。
淑凝皮笑肉不笑,“那是陛下的表哥。”
即便是名义上的表哥,并无血缘渊亲之系。
“表哥?”南孜墨似嗤笑了声,“又如何?”
皇帝这种态度,唔,看来兄弟之间并不和睦啊。
淑凝暗付。
也是,皇家夺嫡争宠之事尚不稀奇,同父的亲兄弟都能斗个你死我活,何况是表兄弟呢?
若能人人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那才叫反常。
“直接找梁池要,他会给吗?”
南孜墨不咸不淡地开口,“你说呢?”
淑凝嘴角抽搐。
原来如此。
往好听了说是取,实则就是让她去偷。
要她去问梁池偷东西?
“不成,梁池见过我,要是被他认出来了是会坏事的。”
南孜墨只是挑眉,“梁池手握西南十三郡的兵权,长居乐岩郡,这两日才回帝都,奉宣候府往常不过是座空宅子而已。”
微顿,又道:“更何况你尚未出嫁,身为闺阁女儿,自小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朕倒是好奇,你是如何结识到奉宣小侯爷的?嗯?”
扯的谎被当场识破了,淑凝尴尬地干笑两下,“原来陛下早就调查好了。”
忽然又反应过来,道:“这么说,所有的一切都在陛下的计划之内?!对军事布防图早有预谋,只等梁池此遭返回帝都,便可着手实施?”
喉头却暗暗一紧。
梁池无功无勋,空有虚名,居然能掌控着西南整整十三个郡县的兵权?
单凭他一人肯定是做不到,而朝中兵事主要由梁相暗中管辖,故应该是梁相给他的权势。
调兵遣将之权自乃兵家必争,遑论西南十三郡的兵力该有何等的雄厚,没料梁相竟予这个侄子如此的殊荣。
南孜墨轻点桌案,算是默认。
他只答非所问道:“那东西贵重,梁池没带在身上,就应该是藏在了他的房里。”
“瞒过梁池拿给朕,凭你的本事。”
淑凝苦笑。
她的本事?
卧房那般**的地方,除了美人之计,她还能用什么法子、以什么身份去接近梁池?
皇帝分明心知肚明。
南孜墨淡淡一笑,“这便是朕开出的条件,是与你的交易,成败在你。至于去留与否,也都由你自己选择,绝不勉强。”
这个机会她一定要把握住。
淑凝咬牙,“去!为什么不去?!”
南孜墨眸中流露出一丝不易被觉察的赞许之色。“很好,明日奉宣候府会有一场夜宴,意在为梁池接风洗尘,届时朕会安排人陪你一道前去,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淑凝听着他的安排,漠然地点点头,心间却突然涌上一个疯狂的想法。
她很想问问他——
“那若没有奴婢在,陛下会派遣谁去呢?宋尚义?”
此话一出,如平地惊雷,南孜墨轻抿薄唇,明显沉了脸色。
淑凝瞧着他,心下了然,“奴婢说了傻话,原来陛下舍不得呢。”
虽早就隐约知道宋鸣絮与皇帝的联系有所暧昧,但此刻挖到了皇帝的秘密,淑凝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猫。
“卫淑凝。”他似乎有些咬牙切齿,“听清楚,若没有你,朕亦不会将此事交付于她,她的性子不适合,要她去才会坏事,懂了吗?”
淑凝故作娇笑道:“奴婢明白。”
南孜墨冷哼一声,觉得她此刻的笑靥如花甚是碍眼。“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为朕效力可没有你想象的那般轻松。明枪暗箭,防不胜防,稍有不慎,下场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淑凝假笑道:“陛下何故吓唬奴婢?切莫看轻了奴婢,奴婢从小胆子就大。”
男人轻笑,“明日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