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倾盆暴雨。
整个世界都被没入了这场雨幕之中,嘈杂喧哗的雨声淹没了楼下不知是谁的痛骂声,淹没了马路上争相鸣奏的汽笛声,淹没了电视播放声,淹没了狗叫,淹没了交谈,唯独没有淹没那哭声。
那高亢的,尖锐的,刺耳的啼哭声。
赵陈默默地站在原地,手掌上的鲜血一滴一滴朝地上流去。
此时,有人在敲门,早就已经朽烂了的门锁被对方敲开,迎着逼人的雨幕,那人走了进来。
“这是什么门锁?一推就开了!馒头怎么哭得这么厉害?怎么这么黑啊?”
来人是蒋芸儿。
她拿起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就看见那怔怔站在原地的赵陈,她皱着眉头道:“你干站在干什么?怎么不开灯呢?馒头怎么了?”
她快步走上前来,一把将馒头抱起,“馒头不哭了,外婆在这里呢,是不是爸爸欺负你了?外婆打他。”
哄了几句之后蒋芸儿转头看向赵陈,忍不住埋怨道:“你这是怎么了?馒头哭得这么厉害你就不知道哄……”
话还没有说话,她就看见了赵陈手掌上滴答滴答的鲜血,“你这是怎么搞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赶紧先找个东西包扎一下。严不严重啊?要不要去医院?”
赵陈的声音格外低沉,“阿姨,你先看会儿馒头,我去外面看看。”
“诶,你先包扎一下啊!”
蒋芸儿没能叫住赵陈,嘀咕了一句这是怎么了,随后目光扫向茶几,愣了愣。
她拿起手机照了照,仔细一看,就见其纸上画着无数被打叉,被乱线涂黑的铅笔稿。她飞快转头看向赵陈离开的房间,就只看见空旷的门外那无边的大雨在放肆侵袭。
赵陈沿着楼梯一脚一脚走下去,这靠着外墙建造的楼梯完全遮不住为风吹斜的暴雨,很快,赵陈的左侧身体就被雨水打得满是湿印。
他走下楼,蹲在无人的角落里,看着眼前那疯狂击打在混凝土地面上的雨珠。
他闻到了一丝丝烟味。
他转头看见在墙角处有半截不知道是谁丢在这里的未曾熄灭的香烟。
他缓缓将手伸了过去,却只见一朵雨花不偏不倚砸在了烟头上,那努力染上的余火彻底被浇灭。
他呆呆得看着那被雨水打湿的半截香烟,随后,他开始捂着脸嚎啕大哭了起来。
他像是一个可怜而又无助的孩子,他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声嘶力竭。
反正在这样一场暴雨之中所有的声音都会被淹没,他将所有积压在心中的苦楚与委屈彻底发泄出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他五岁那年,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拖着行李离开了家,看着自己的父亲整日酗酒最后死在了家里。
那个时候他都没有哭过,他只是希望今后不会有人再抛弃自己。
于是在孤儿院的时候他比其他孩子都要懂事,在开始上学的时候他比其他孩子都要努力,要有礼貌,要有眼力,要吃苦耐劳。
为了能够得到孤儿院院长的一声夸奖,他大清早起来就开始拿着比自己人还高的扫帚清扫院子。为了能够得到学校老师的喜爱,他半夜都还在挑着灯读书。
事实证明,他的生活慢慢变好了。
在初中毕业的时候他拿到了社会的补助,免费上了一所优秀的高中。
在高中时候他已经可以打零工来养活自己,而不是靠其他人的资助。
在大学时候,他已经可以完全自立了,他挣钱给自己交学费,挣钱养活自己,偶尔会捐几百上千块钱到以前的孤儿院报答孤儿院对自己的养育之恩。
他交了漂亮的女朋友,他考上了研究生,他的导师是德高望重的教授,他将自己当成了关门弟子来看待,所有人都说他的人生是一部励志书。
孤儿院的院长拿他来做正面榜样去教导其他小朋友,说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一样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
大学里的老师拿他的事迹举例子,说优秀的人才完完全全靠的是自己对自己的严格要求。
那个时候还有江琳爱他。
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被学校开除,江琳离开了自己,他再次回到了自己五岁的那年,再次一无所有,再次被抛弃。
他不明白,这一年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这么努力,凭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
而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没有放弃希望。
他对赵佳人说我来养,他对张大姐说我会给,他对债主们说我会还,他对自己说我能行。
他以为自己还是可以如五岁那样,一步一步从黑暗之中走出来。
而这次,他搞砸了。
飞溅而来的雨水将他的脸打湿,与泪水混合而下,湿透了他的衣襟。
于此雨幕之中,他痛哭失声。
他哭着喊着说,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做爸爸。
………………
………………
馒头挂着泪水睡着了。
蒋芸儿将地上的废纸捡起来丢进了垃圾桶,将茶几上的纸张重新整理好,整整齐齐地摆在了茶几上。
她将赵陈的房间收拾好,将所有的垃圾都成袋装起来,将厨房擦干净,将赵陈的脏衣服泡在了水桶里。
闹铃声响起,她循着声音走过去,看着闹铃上的提示写的是“喂奶时间。”
于是她冲泡好了奶粉,轻轻将馒头唤醒了喂她喝下,又轻轻哄馒头入睡,然后她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馒头,就这样静静看着窗外的雨幕。
真的是好大的一场雨。
她不知道自己与赵国华就究竟是做了对的选择还是错的。
在他们得知赵陈是个孤儿的情况下,他们也将这个孩子丢给了赵陈。为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将所有的责任推卸到了赵陈的头上,为了自己的女儿,他们选择拉另一个年轻人入水。
而他们明明有能力养育孩子,却让另一个年轻人早早压上了生活的重担。
她的女儿在读书,而这个年轻人在拼命。
如果不是赵佳人给她打了电话让她过来看望一趟的话,她怎么会看到这样的一幕呢?
她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馒头,轻轻地哼着童谣,正是她曾经为赵佳人哼的那一曲。
然后她说,“馒头啊,你的爸爸是个好爸爸。”
………………
………………
将头埋在臂弯之下的赵陈仍然在压抑地哭泣着。
张大姐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她说这群小赤佬真是要死了,停了几分钟电就要死要活的勒,还非要让我去修!碰到这种时候就知道骂街了哦,交房租的时候一个个都不见找人的呀!真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怎么能在上云住上这样便宜的房子勒。
有一群男人在大笑,说趁着这个时候可以去雨中洗个澡,还可以省点水费。
有人从雨中跑来,说这个天气还去买玻璃真是要命了。又有一个人回答说别说了,赶紧帮陈大妈那块玻璃装上才对,不然家里肯定要被水淹了。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手背一阵温暖,他缓缓抬起头来,就之间眼前一条小流浪狗正在舔舐自己的手。
它浑身湿漉漉,毛发一撮一撮炸着,身上沾满了淤黑的泥水。
它兴奋地摇着尾巴,冲着赵陈吐着舌头,汪汪两声,似眯着眼睛在笑。
赵陈愣住了。
他看到了这条小流浪狗,如同看到了五岁那年的自己。
………………
………………
张大姐扯着嗓子在喊,小赤佬们,来电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