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无昼夜，却和人界一样有天地。

不过天是灰蒙蒙的云叠成，密不透风，蔓延到目力不及处，像是顶着个灰蘑菇。

地上则是一色黑土，抓一把手中，能看到颗颗粒粒中黑气缠绕升腾。

这是地炁，阴气积累，无数年而成。

黄羽抖着手中的泥土，吸一口气，泥土的黑色消失，转而成了与人界相差无几的土黄色。

紧接着一缕黑气飘荡，从双手袅袅而起，直没入口鼻。

快活地颤动身子，闭眼吐纳，半晌之后才露出回味无穷的神情。

“忘川河边的地炁竟如此精纯，比起阎罗十殿都不遑多让，有此助力，说不定破境会容易些。”

……

算起来，黄羽接任孟婆已有一个月。

职位名为孟婆，倒不一定要女子担任。除了第一任是个孟姓女子，继任者多半是男仙。

孟婆的称呼也是第一任手中在三界传开，时至今日，已成职位的官名。

黄羽接任之初对职务名耿耿于怀几日，很快就看开，无论如何，不过一个称谓。

“主人，祸事了，有女鬼疯啦。”奈何桥头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语气颇急。

“何方，急什么，慢慢说。”黄羽停止吐纳，不急不缓道。

何方是一头小恶魔，六十年前被黄羽收服，随他修行，不久前赴任奈何桥，成了这位新差的得力下属。

黄羽初来乍到，大部分时候在附近巡视，孟婆职务的大头是给往生的鬼魂灌孟婆汤，简单粗暴，流程不复杂，鬼卒便能胜任，何方这个倒霉蛋就被无良主人抓了壮丁。

“我按主人吩咐，用忘川河水喂那些鬼魂，原本好好的。鬼魂喝了河水，忘掉前世，可……这女鬼喝了河水，无用不说，反似饮了鸩酒，仰头嚎啕，凄切悲凉。”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黄羽心念微动，没有多意外。倒有一种翘首以待得以实现，原来当真如此的欣慰。

三界响当当的孟婆汤，只是奈何桥下的忘川河水，此事黄羽是接任孟婆后才知晓。

忘川河乃人冥两界的界河，半生半死，半阴半阳，人界下沉的灵气与冥界上升的地炁在此交融汇集，由炁生雾，由雾化水，不知几多年，终于成了隔绝两界的忘川河。

人冥两界法则各异，忘川河孕育两界之间，却超脱两界，有自己独特的法则。

莫说普通凡界生灵，就是十殿阎罗，也绝不敢轻易碰触忘川河水。

两界生灵避之不及的忘川河水，却有个十分奇特的能力――消除鬼魂的前世记忆。

千万别小看这点，据说天界的上仙想要消除鬼魂的记忆也绝非易事，夺天地之造化，几乎可视为法则。

不过，忘川河毕竟不属人冥两界，对两界的生灵并不具备绝对的有效性，大多数鬼魂能被消除记忆，却有异种能摆脱法则，或者一定程度抵抗。

黄羽上任尚短，还没遇到异种，听何方此话，多半出现了一个。

“主人，你要想想主意才行，前任孟婆没给你留下良言警句，处置办法？”何方急不可耐道。

“多灌几碗。”

黄羽缓缓吐出几个字便不再言语。

能抵抗一碗并不意味完全不受孟婆汤影响，量变到质变切实可行，《孟婆手册》早有前例记载――

刘谌，益州人。

国灭，不堪辱，自戗于宗庙。

奈何桥头哀嚎数日，饮孟婆汤九碗，终化去执念。

功过各半，发送第十殿，另投凡尘。

……

碧瑶，生于狐岐山。

人界修仙门派争斗，痴情咒挡下诛仙剑阵，身化血幕，只留下残魂。

后聚拢散逸魂魄，下得黄泉，及至奈何桥，已是四十年后。

执念深沉，饮孟婆汤十七碗，方入轮回。

……

何方的圆脸上写满怀疑二字，他一向不会忤逆黄羽，扑棱扑棱翅膀飞回奈何桥头。

“不管用啊主人。”没多久何方的声音再次响起。

“喝了几碗？”

“十八碗，那女鬼越发可怖，抱着脑袋，绿油油的眼睛望着我，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莫非怪我灌她孟婆汤，不会……不会想动手？”

何方飞过奈何桥，想要离女鬼远一些，满脸惊惧。

鬼魂敢向鬼差动手？

黄羽嘴角抽了抽，这种事情绝不会出现！冥界法则，鬼魂生来惧怕鬼差，念头一动，鬼魂便神魂战栗。

除非……除非遇到那只无法无天的猴子。

“十八碗？谁让你灌这么多。”黄羽吃了一惊。

“这是你说的，说多灌几碗。我见两碗无用，三碗无用，不留意灌到了十八碗。”何方解释。

量变产生质变的先例并不适用这女鬼。

“唉，算了，这女鬼倒有些能耐，换成其他鬼魂，早魂消魄散了。”

黄羽顿了顿，回头白了他一眼，“我说何方，你是土生土长的冥界小恶魔，怎么还怕鬼魂？”

“哼，谁说冥界生灵就不能怕鬼了？冥界无边无际，也不是处处都有鬼魂，我家乡就没有。”

何方已经飞到黄羽身边，除了翅膀，他的身体看上去就像一个大肉球，一对大眼睛几乎占了身体的一半。

这时奈何桥方向响起凄厉的叫声，何方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

“主人，她好像很痛苦。”

“孟婆汤荡魂湮魄，喝下去当然会痛苦。痛楚会随前世记忆的消逝而消失，对绝大部分鬼魂来说只在眨眼之间。”

“如此说来，孟婆汤消除不了她的前世记忆？”

黄羽点了点头。

“记忆无法清除，痛楚便会持续。”

女鬼的声音断断续续，满是疯魔之意，黄羽闻之心中发凉。

“别的鬼魂不都好好过了奈何桥，往生去了？为何只有她如此这般？”

“具体我也不清楚，走吧，去看看。”

黄羽领着何方走上奈何桥，此时桥上空无一人，只有消除记忆的鬼魂才能踏上奈何桥进入冥界。

女鬼堵在桥头，不将她带走，非耽误其他鬼魂轮回不可。

桥头立着两位雕塑似的鬼差，虎头人身，不知姓名来历。

再往后则挤满了从黄泉路娓娓而来的鬼魂。

黄羽很快在桥头看到蜷在地上哀嚎的女鬼，身后的鬼魂皆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不知是碍于鬼差淫威，还是对忘川河的惧怕，倒没有谁离队出来。

女鬼披头散发，双手搭着脖子，像是孟婆汤灼伤了喉咙。身体缩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因为角度，看不清脸，从体态来看，她死的时候正值豆蔻，绝不是寿终正寝。

冤死？仇杀？情杀？

年轻丧命的女子多半这三种死因，她如此心心念念，放不下前世，孟婆汤都化不去，心中的怨念和执拗，必定深沉之至。

“孟婆职责第二条：助执念太深的鬼魂进入轮回。”

黄羽回忆起《孟婆手册》上的职能介绍，闭目沉思。

“第二条的前提是孟婆汤失效，眼前的女鬼，正好符合此条。”

忽而睁开双眼，精光微闪。

“何方，你继续分派孟婆汤，这女鬼交给我。”

何方松了口气，大脑袋凑过来，“主人威武……主人你能行么？”

“威武就威武，什么行不行！欠揍！”黄羽作势欲打。

何方缩了缩脖子，不过他身似圆球，并无脖颈，看上去就像凭空缩了几寸，嘻笑两声，便拿着黑不溜秋的破碗去舀忘川河水去了。

黄羽目光落向女鬼，手掐指诀，一道青光闪过，封入女鬼体内。

哀嚎声立止，女鬼双眼中绿芒一闪，眼皮下耸，由此昏厥。

镇魂术只是一个简单的法术，镇魂封魄，用来安抚鬼魂再合适不过。

黄羽脚生轻风，右手一挥，带着女鬼凭空在桥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