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晴时,原野已横尸遍野,惨胜如败,文士无丝毫喜意。
那人在乱军中被下属救出,他一日不死,兵戈一日不会停歇。
文士仰望苍天,眼里尽是悲凉。
……
兵连祸结,穷尽一生,文士都没能彻底击败那人,积劳成疾,逝于征途。
文士生前杀人太多,煞气过重,加之略通道法,索命无常制之不住。
文士鬼魂逃过鬼差抓捕,藏于山阴洞中。
他太过弱小,无法远行,昼伏夜出,以月华阴气修行,如此二十年,踏入鬼卒境。
待他入世,天地已变,那人早已逝去,后人借其余威,一统山河,另立新朝。
文士死时已预感会是如此结局,天道助彼不助我,有些事情看到开头,结尾便无需赘言。
王图霸业已成梁柯一梦,没有了自己,天下一样安定。一生所求,最后竟在他手中实现。
文士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浑浑噩噩过了百年,满世界游荡,如无根浮萍。
忽有一日,梦中惊醒,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大呼道:“没错,他还欠我一奕。”
这个念头百年来一直在心中,挥之不去,起初模模糊糊,夹杂在无数念想之中。
这么些年间,别的念想一一消失,只剩下这一个,越发清晰强烈。
在无数没有光的夜晚,这个念头支撑了他,吐纳修行,日复一日。
数百年后,原先渺小的念头,已在心中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密密匝匝地占据所有。
一个人心中一旦只剩下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就成了心魔。
……
黄羽看到这里,思绪翻飞。
文士困于心魔,无法进境,来奈何桥头,必定是为了寻祛除心魔之法。
那么三生石……
文士还沉浸在于前世记忆,黄羽已在一旁思索对策,如何打发此人。
黄羽哀叹他的遭遇不假,修行之人,寿命短则数百,长则数千,谁没有心酸痛苦的过往?
若处处怜悯,孟婆这活就没法干了。
按照黄羽的想法,他自愿舍弃修为,喝孟婆汤转世,最是皆大欢喜,说不定还能顺道賺些功德。
不过此鬼道行深厚,心魔既生,必定不好相与。
“大人。”
黄羽抬起头,“何如?”
“还请教我查看往生之法!”
果然!
前世没有结果的事,人们都会寄于来世。凡人无法避免,鬼魂更囿于此。
“哼,你来奈何桥,便是为了用三生石勘破心魔,是也不是?”
对方既不知进退,黄羽索性挑破窗户纸。
文士毫不在意,咧着嘴笑道:“仙差大人慧眼如炬,小人佩服。”
黄羽神色一肃,“阁下莫非笑话本差不成?知晓你前世种种,来此意图便一清二楚,何用多想?”
文士依旧笑脸盈盈,点头道:“仙差大人说得不假,小人来此,的确为剪除心魔,破境进阶。
“据我所知,冥府仙差,担任仙职,十之七八是为天道破境。
“仙差大人法力充盈,周身紫气聚而不凝,分明已触瓶颈,来此任职,不也与在下所求相同么!”
文士对冥府仙差多有了解,想必为了这趟行程,废了不少心思。
黄羽皱眉道:“我乃冥体,你不过鬼魂之身,岂可同日而语?速速离去,我就当没见过。否则踪迹为斩鬼仙差所获,就算逃回人界,也免不了魂飞魄散。”
“仙差大人倒是善心人,你看。”
文士双手一搓,手中多了两枚玉质圆球,一枚色泽饱满,另一枚则暗淡许多。
黄羽一眼便知圆球不是凡物,却也认不出究竟是何来历,面不改色道:
“这是何意?”
“哈哈,在下敢大摇大摆来到此处,全凭此珠。想必大人也听过破界珠吧。”文士不急不缓道。
黄羽神色大变,惊呼道:“不可能,破界珠乃仙界之物,你不过凡间鬼魂,怎会有如此逆天之物!”
文士笑道:“以我之力,自然无法轻易弄来此物。人力有限,造化无穷。在下早年在人间游荡,误入仙人洞府,平白无故得了两枚破界珠。一枚助我破界来此,其中蕴含的仙力勉强够返回人界。另一枚送与大人,权当交个朋友。”
还未等黄羽反应过来,文士轻轻一扔,饱满破界珠已飞到眼前。
下意识接过,入手微凉,清楚感觉到其中蕴藏灵力之磅礴,远超自己生平见闻。
文士所言不假,此物多半是破界珠!
这……这算是受贿么?
黄羽望着手中圆球,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
他当然不信文士用仙物交朋友鬼话,无论凡间冥界,贿赂都要讲究技巧。
就像文士方才,话要隐晦,却要双方心知肚明,说出来更要不轻不重。
对方尚未思量,礼物已握手中。待反应过来,是拒绝还是收下,木已成舟,已无后路。
黄羽此时就觉得没了退路,还回去多半不收,总不能将价值连城仙物扔到忘川河。
“也罢,渡一百个鬼魂是渡,渡一百零一个也是渡。”
黄羽想起来,《孟婆手册》的确没有不许渡化厉鬼的规定。
想明白这点,不再犹豫,开口道:“你上前来,我以灵血探往生。”
……
空白,一片空白。
三生石竟显现不出文士来生。
“这……仙差大人,怎会什么都看不见?”
文士看着空空荡荡的三生石,古井不波神情终于现出慌乱。
黄羽皱眉沉思,片刻后才抬头,“阁下莫急,据本差所知,此种情形无非三种缘由。
“其一,阁下此生魂飞魄散,自然无来世之说。
“其二,来世以血肉之躯踏上仙途,无论凡体、冥体、仙体,具在此列。三生石被大能设下禁制,来生只要脱离凡胎,修仙问道,三生石便探查不了。
“其三,阁下功参造化,此生得享大道,与天地齐寿。”
文士看着黄羽,问道:“大人以为,哪一个最有可能?”
黄羽摇头不语,三生石无法显现的事,自己如何知道!
文士叹了叹气,忽而睁大眼睛,脸色苍白。
“在下心心念念不过一副棋局,那人欠我一奕,日夜牵挂,已成心魔。
“人说,前世所念,来世回响。原以为借三生石之力,窥探往生,能见到与那人一奕。如此我便能放下执念,心境圆满。岂料不过梦一场。”
黄羽忽然想到什么,问他:“那人可是复姓司马,名懿,字仲达?”
“正是。”文士情绪低落,缓缓点头。
“我在前任笔记中见过此人,一千多年前,此人与人相约对弈,后未践诺。死后仍耿耿于怀,不肯往生,跳入忘川河,化为游鱼。与他相约对弈之人多半就是阁下。”黄羽有些不可思议。
文士飘到黄羽面前,几乎脸贴脸,大声问道:“此话当真?”
“《孟婆手册》记载,我只是如实告知,至于真假……想来前任不会想到千年后会有人因心魔来奈何桥特意探查此人,多半不会假的。”
文士闻言大喜,“那现在呢?”
黄羽道:“游鱼只能在忘川河待百年,或许早已魂飞魄散,或许成就冥体,修为还在你之上。”
文士焦急地走来走去,似在思索对策,忽而抬起头。
“仙差大人,可能查到他在何处?”
黄羽摇头,“恕本差无能。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化为游鱼的鬼魂,活着走出忘川河,百中无一。”
文士似没听到黄羽之言,在三生石前踱来踱去,越走越急,半晌后脚步忽停,一字一句道:
“仙差大人,我愿化为游鱼,追上那人脚步,这局棋无论如何也要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