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给了一个朝阳和通县交界的地址,那里是个高新技术开发区,他的公司就在其中一个写字楼里。
言西根本没心情吃午饭,直接打车过去。
在出租车的密闭小空间中,他身上的酒味浓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司机师傅摇下窗户,说:“哥们儿别介意啊,冷是冷点儿,但要是不开窗,我非得被你熏成酒驾不可。”
真是乘客一身酒,司机两行泪。
到了开发区,眼前高楼林立,苍白的墙体亮得耀眼,密密麻麻的窗户在正午的阳光中反而显得黑洞洞的,像是一双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每个楼体上用少量彩色的瓷砖拼出了本楼的编号。
欧阳的公司在十一号楼的七层,房间号七零二。
言西虚着眼睛搜索十一号楼的标志,他身体还在缓慢排酒,脚趾头、手指头和嘴唇都麻得厉害,胃里伴随痉挛和阵痛,不时发出打嗝一样的声音。
哎,昨晚真是放飞自我,问题是放飞完以后啥也不记得,那不就是白嘚瑟了吗?多亏啊。
终于找到欧阳的楼,这一层楼一共有八个公司,欧阳的公司在东南角,采光条件最好,但对现在的言西来说,太刺眼了。
招牌上写着“多来玩科技服务公司”,呵呵,不自觉就联想起一位身穿汉服的丰满女子站在怡红院的二楼,摇晃手里的桃红色手帕大喊:“大爷上来玩啊!”
“我找一下欧阳。”
办公室里只有十几个工位,每个工位上都有一个穿着各色格子衬衫、眼神迷离的年轻男子。
不用说了,肯定是程序猿。
猿们像丧尸一样缓缓抬起手臂,指向窗边一个狭小的办公室,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上贴着一个牌子,写着“经理室”。
他敲敲门。
“请进。”声音如此阳光。
“哟,哥!快坐快坐,到楼下的时候通知一下嘛,我可以去接你的。”欧阳右手缠着绷带,用左手别扭的帮言西摆好一个凳子,热情极了。
他桌上摆了好几个显示器,两台笔记本,桌下还有一个台式机,风扇声音大得惊人。
背后墙上贴了一张项目进度甘特图,不用说了,这人肯定是个资深老猿。
“你的手,没事吧。”
“上午说过了嘛,没事,一点挫伤而已,几天就能好,就是有点耽误我敲代码,不过,倒是你这状态,跟昨晚判若两人啊,你这眼睛是化烟熏妆了么?”
别提昨晚了好吗?昨晚那根本不是喝醉,是特么鬼上身才对。
“没醒酒呢,难受。”
“哥,你现在能跟我说你的真名字了吗?”
“真名字?”
“对啊,昨晚你一直拍着胸脯咬定自己叫吴彦祖,直到后来听到一个美女叫你言哥,我才知道你根本不姓吴。”
吴彦祖?言西,你还能不能要一点脸,做人可以如此厚颜无耻的吗?
“我叫言西,西瓜的西,你呢?”
“我就叫欧阳啊,姓欧,名阳,哈哈哈,你不会以为是复姓欧阳吧?”
欧阳从抽屉拿出一包华子,问:“抽吗?”
“不会不会。”
他把华子又放回了抽屉里,说:“其实我也不会抽烟,但没办法,公司需要应酬,烟这种东西必须带点儿。”
欧阳看起来简单而纯粹。
“不好意思啊,我接下来想问的问题可能有点唐突,但我确实是不记得了,请问咱俩到底怎么认识的?”
“你觉得我这个公司咋样?”欧阳反问了一句。
言西一下没反应过来,嚯,这是要开始讲故事了?
“你们是个IT公司吧?”
欧阳收起本来阳光灿烂的笑容,转身看着甘特图说:“我们是个游戏公司,从开业算起,一共十个月零七天,外面那帮兄弟,都是我从以前的公司一个个挖过来的,我对不起他们。”
我身上有酒,你有故事,可以可以。
欧阳继续说:“我以前也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程序猿,不过我运气好,一来就进了一个做人工智能大数据的项目组。”
“人工智能大数据可是最热门的领域啊。”
“是啊,最热门的,也是最残酷的,残酷到,我把我的项目经理都顶替掉了,谋权篡位只用了一年半。”
谋权篡位?这个词用得真是瘆人。
“怎么说呢,我这个人可能是有天分,一般的编程语言就不说了,Hadoop、Hbase、Tensorflow这一堆新东西很快就掌握了,在各社区上也崭露头角。
我的合同才三个月就从初级升到中级,月薪一万八涨到了两万二,又用了六个月从中级升到了高级,月薪达到了两万八,又过了六个月,我被甲方以专家评级签下,月薪三万五。
然后我膨胀了,觉得一个小小的项目组已经容不下我了,外面是遍地捡钱的世界,凭什么捡钱的人不能是我?”
欧阳的眼神变得充满自信,是那种年轻人常有的自信。
“我拿着自己攒的十几万块,又让老家的爸妈抵押了一套房子,接着走亲访友借了三五十万,凑了整整两百万。
年初,我抱着两百万,开了这一家游戏公司,就像昨晚激流勇进一样,我抱着必胜的信念。
可当我成了老板,才发现事情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我放下编程去招商引资,发现项目进度瞬间卡死,我留下敲代码,招销售人员去四方游说,又发现这些销售根本讲不明白哪怕最简单的技术问题。
我搬砖就不能抱你,我放下砖就养不活你。这句话我突然就顿悟了,我专注敲代码,没人拉得到投资方,我去跑销售,又没人有足够的能力留住投资方,成年人的世界,到处都是矛盾。
我这个公司属于科技产业,有政策扶持,租金才两块钱一天一平米,水电全免,但就算这样,我估计最多也就能再撑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和外面这些兄弟就不得不各奔天涯了。
昨天可能是最后的机会,我想再搏一搏,找了一位有投资意向的老板详细介绍了我们设计的游戏,介绍完请他吃饭,吃完饭他要唱歌,在包间里,他又点了两瓶最贵的酒。
服务员起开瓶塞的时候,我的脑袋直接就懵了,三五杯以后,他摸着我的腿,问我是不是不想努力了,哥,那可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啊,脑袋都秃了,居然摸我的腿,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竟如此卑微和下贱。
但我想了想公司里的十几个兄弟,和抵押房子后成天担惊受怕的父母,还有那些戳着我背脊骨逼我还钱的所谓的亲朋好友,我终于还是没有把他的手推开,而他得寸进尺的用油腻的大嘴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刚才还血气方刚的汉子,现在眼神里就像是受尽委屈的小丫头,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我当时真想操起酒瓶照着他的秃瓢上面来那么一下,但是我忍住了,我拿起酒瓶,抬头喝掉了半瓶酒,以为喝醉就好,喝醉就能忘掉自己曾如此放下过尊严的事,可是,我办不到,我真的办不到。
于是我借口说要上厕所,冲出了包间,特意找了一个很远的洗手间,结果在那里,我遇到了你。”
呵呵,你也知道该轮到我上场了是吧?臭小子故事讲得真带劲,连本大叔都被你说硬了——我是指拳头。
“继续,我怎么了?”言西好奇的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