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姝做了一个格外冗长的梦。
梦中她是璧国名门望族,长淮姬氏子辈独女,自小受尽宠爱,脾性被养的娇纵蛮横,阴毒任性。
画面一转,她父亲谋逆称帝,她一跃成为皇女,泱泱新朝唯一的公主。
父亲以冉冉旭日为意,敕封朝阳公主,待遇等同太子,一时风头无两。
此后三年,满都城千金贵女,无一人能出其左右。
而这一切荣光,终结在女孩十六岁的芳华。
她端坐在梳妆台前,以最规整的皇室礼数,迎候着叛军的到来。
铜就的镜面昏黄,映着她洗尽铅华的容颜。
芊芊玉手上,丹寇明艳,红若朝阳。
“殿下、殿下……您快逃吧!叛军攻进来了!”
忠心宫婢奉着她父亲的最后一道旨意,慌慌张张推开殿门,企图劝她离去。
她歪头一笑,耳畔流苏摇曳,发出雨珠滴落的脆响:“怀瑜,本宫自小娇生惯养,倘若逃了,又能逃到何处去?”
高高在上的小公主啊,终是死在了碧玉年华。
女孩爹爹特赐予她的朝阳台上,她的头颅滚落,浸在一片血泊中。
乱臣贼子之女,本便连全尸也不配拥有。
她临死那一刻,只记得木桩并不平坦,刺得她脸颊生疼。
像极了幼年爹爹抱她时,嘴边胡髯。
*
层层叠叠的纱幔间,少女猛然惊醒,挥手拭去额间薄汗。
“殿下可是做噩梦了?”
着湘妃色褂襦的女子自翡翠画屏外匆匆赶来,揣摩着姬姝的脸色,小心翼翼询问道。
——殿下?
她为何这样喊我?
她分明是姬姝,二十一世纪的姬姝。一名普普通通的小说责编。
前些日子,一篇名为《帝王攻略》的权谋文申请签约,被她驳回。那作者约摸有什么背景,又对她的评审不甚服气,找上门来同她辩论小说好坏。她便列举了小说中的几处细节,以人物冲突过于平淡无奇,剧情缺乏亮点为由,让其进行大改。
那作者眼见说不过她,便撂下一句‘走着瞧’而去。
不久后,她果然收到了该小说的最新修订版。
文与原版内容倒是差别不大,只添了个与她同名同姓的女配,是书中彻头彻尾大反派姬元的独生女。
拜奸臣爹爹所赐,这位早年大小姐,后又荣封公主的女孩,是个名副其实的、被阖家上下宠坏了的混世魔王。
在男主收复山河的路上,她爹不是省油的灯,她也亦然。
不单如此,她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嗜血残暴,尤喜鞭笞,且私生活极度糜烂,还干出过强抢朝廷命官为面首,打死其原配夫人的混账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可谓是触目惊心、恶贯满盈。
乃至数年之后,男主晏阏成功复国,她第一个,便被新帝送上了断头台。
但小公主永不知道的是,她恣意妄为打死的那名官员女眷,其实一直是男主藏在心头的白月光朱砂痣。
而那名夫人之死,便成为了压垮男主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说看到此处,她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殿下,奴等再也不敢了!您行行好,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殿下,奴等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
凄厉惨叫声此起彼伏,在这偌大府邸,却溅不起半点浪花。
路过仆婢按着趋礼,皆如同习以为常般,目不斜视、行色匆匆地去了。
行刑者并未分与他们一丝一毫的怜悯同情,手上动作片刻不停。
掌事嬷嬷厉声喝斥:“叫那么大声做什么?若扰了殿下清梦,可便不是三十大板那般简单了!”
众受刑仆婢俱是一惊,咬紧牙根,一时噤若寒蝉。
他们虽入府资历尚浅,却也知道,当今圣上将这位小殿下捧若掌珠,纵得无法无天。他们昨儿不过便是不慎冲撞了她,便受了三十大板的惩处,倘再惹恼她,怕是十条命也不够捡。
掌事嬷嬷见喊声小了,满意地眯眯眼,绕着长凳缓缓踱步了一圈。
她眼尖,只粗略一扫,便揪出个人来,嗤笑道:“这便受不住了?”
是有个身子骨瘦弱的丫鬟疼晕过去了。
但掌事嬷嬷金氏到底多吃了几年米盐,司空见惯了这般风浪,心肠早便磨得冷硬如铁,断不会因人晕厥便软糯化开。她招招手,令道:“来人,拿水来!”
侍立在侧的粗使丫鬟便挽起窄袖,提起半桶冷水,利索地小跑而来,谄媚笑道:“嬷嬷您且用着,倘不够奴婢再端来可好?”
金氏斜睨她一眼,自鼻孔里冒出声冷哼,并不作答。
她抬手接过水桶,对准那正昏迷不醒的丫鬟,将半桶冷水尽数倒下。
如今正是数九寒冬,天气乍凉,水温自是极低,如此倾泻,无异于冰锥刺骨。
金氏松开手,木桶‘哐当’一声落地。
她训诫道:
“尔等日后记住,于公主府上当差,便要遵守本分,牢记规矩。今儿仗责虽疼,却到底亦是殿下赐下的赏。既是恩典,尔等便务必要受着、忍着!”
“听明白了吗?”
仆婢们哆嗦着身子,轻喘道:“是,奴婢记住了!”
*
雕花轩窗由竹篾纸糊就,隐隐约约可见屋内景象。
“殿下,奴婢不敢直呼圣上名讳……这、这可是大不敬,是大罪啊!”
姬姝步步紧逼,分毫不肯退让:“让你说,你说就是,不过只是个名字,有什么值得你避讳!何况,此处就你我二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大的罪,我如果不说出去,又有谁会知道?”
握瑾‘扑通’一声跪在大理石地板上,磕了数个响头:“殿下恕罪,这不合礼制。”
“你喊我一声‘殿下’,我就是你的主子,我说的话便是规矩,不是吗?”
姬姝失了耐性,捏住握瑾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冷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说是不说?”
“如若不说——”
“那便不要怪我了!”她抬高声音,“来人!”
握瑾湘妃色褂襦已被涔涔汗水湿透,额头一颗豆大汗珠顺着细嫩肌肤滑下。然她摄于姬姝的气势,愣是不敢擦拭,嗫喏道:“奴婢、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