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边城。
边城的集贸市场在这个市区的东北郊,是两条国道的交叉点,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就有点边地贸易的味道,人四面八方而来,聚着许多的车辆,而后再四散了去,奔了东西南北……
走在这里的街上,人就有一点失了自己,仿佛就同那满地的水果、蔬菜、粮食一样,沾着些土腥气,又带着前程未卜的迷茫,总之有些不定,仿佛一阵风,就不知刮到哪里去了。
市场的后面便是农家的菜园子了,有一些塑料大棚搭建在那里。外地来的大东风、解放牌,各种大小车辆就停在那里,水果和蔬菜一箱一箱装到车上,司机呢,早被请到路边的小饭店里,吃着喝着,等装车。
无论蔬菜还是水果,行情都在上午之前。
每天早上三四点,这里的生意就开张了,到了上午八九点,繁忙的时候已过,十点以后,车辆便稀少了。中午十二点过后,这里就没了生意,也没了人流。哪天你碰巧下午来这里,简直就像进到了一座无人的空城,一眼望去这从头到那头,几乎找不到一个人。
正对着水果与蔬菜批发市场,是一条短街,街头的拱门上写着:副食品批发市场。一个个店铺的门前,饮料、糕点、方便面、火腿肠,乍一看花花绿绿,细瞧去却是另一种展览,是边地人们低廉的餐桌风景。
说话这天是个中午,当人们听到从街的那一头,隐约就传来一声绵长的吆喝:“杂面馍——蘸辣椒!”就知道是单大妈来了。
单大妈是个操心的女人,还不到五十岁的时候,她的头发就开始丝丝缕缕的泛白了。到了六十多岁上,那头发就全白了。
说起来单大妈年轻时候也是个讲究的,却是她的讲究与其他人不同。其他人那叫打扮,或者倒饬,她却是较真。她的较真是逢出门必换衣服,哪怕出去就到隔壁的小超市打个酱油,她也是要把衣服穿得展展样样,头发抿得一丝不乱。然而就有一点,她从来不染头发,就那么任它白得从星星点点到星火燎原,从丝丝缕缕到满头飞雪。
叫她想不到的是,正是因为自己的这满头不夹一点夹色的白发,就让她把一个痴迷的人给吸引了!
这个痴迷的人就是婉秋年老痴呆的公爹毛敬宇。
这天单大妈顶着她那一头雪白的头发,手推着她的那个卖馍的小推车,从街的那一头拐过来,一路走一路吆喝着,就走过那片小门店。
在单大妈吆喝叫卖的空间,就有一些门店“呼拉”一下,卷闸门拉上一点,人从那门下钻出来,叫她:“出摊了单大妈!”
单大妈对那人笑笑:“这么早就拾腾好了?”
“好了!”那人说着递过钱,接过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几只馍,一小袋红红的辣椒酱,对于那些辛苦了一整个上午的男女菜贩来说,这就是一顿中餐的主食了。
老太太已经走过了那片门店,正朝着塑料大棚去,知道棚底下有一些看棚的主,也是天天等着她来送饭的。
门店离那片塑料大棚还有一段路,街上很静,这个当儿,老太太就听到背后一个声音,哼哼唧唧:“辛蕊,辛蕊……”
老太太那里一回头,竟吓得打了个寒噤!她背后不知什么时候又跟上来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难怪刚才她在卖粮食的那小摊前,有个女子看她的眼光不对劲呢。那天就是在这附近,这个白头发的老头儿跟着她叫。起初她并没有听清他叫得是什么,后来听清了,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总是他的一个亲人。于是单大妈知道,这是一个病人,患这种病的老人,十有八九脑子都坏了,记不得自己的前世今生,亲朋故旧,记不得也不是完全记不得,只是星星点点的意识还在那里一闪一闪……
单大妈那天可怜这个病老人,看他那个样子,肯定是跟家人走散,或者一个人走在街上,却再也回不了家的。
回不了家的人,都是可怜人。于是单大妈不由分说,便将一个馍塞到他手上:“快吃吧,吃完了,好找着回家的路。”
然而没想到,打那以后,这个回不了家的老男人就认准了她,单只要她的卖馍车子一走过这条街,这老人就追着她不放,弄得老太太再一走到这条街上心里就发慌,车子就推得快了许多,无奈人上了年纪,再怎么着急,那步子也是快不了的……
这天,单大妈听着背后那脚步不紧不慢总跟着,索性不走了,就停下来,回头看着那老人:“你这个人,老跟我干嘛?”
老太太那里本想发一通火的,却在她看到那老人之后又改了主意:老人穿一件铁灰色上衣,裤子也深灰的,虽然脏兮兮,却看得出那衣服质地是上好的,做工也考究,脚上虽也是一双皮鞋,早看不出颜色与款式,却也看得出,那料子不是随便在哪个垃圾箱里就能捡得到的。
“你这位老先生,认错人了吧?”
毛敬宇脸上笑着,那笑,有一点孩子气,在外面流浪了多天,终于回到家,见到母亲的感觉,虽说母亲脸色不好,却也让他感到了安全,一双眼除了看她,再就是直勾勾地看她小车上那个大馍筐,那里正热气腾腾地散发出香甜的气味。
无论如何,他是个饿坏了老痴呆呢!老太太想了,于是再次掀开盖馍棉布,拿出一个暄腾腾的豆面大窝头来:“吃吧!”
老人嘿嘿笑着,两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接过来三口两口就吃下去了。老太太看着他吃完,却见吃完了馍的老头儿仍是傻痴痴地看她,便知他是没吃饱,犹豫了一下,还是从馍囤里又拿了一个馍来。
这一回,老太太不光拿了馍,还给他醮了一点菜,菜是辣椒酱,红红的一团,点在褐色的豆杂面馍上。递过之后,老太太干脆又把挂在车把上的铝壶取下来,用矿泉水瓶子给他倒了半瓶子温热的茶水。
老头儿高兴了,嘴里不停地嘿嘿,嘟哝着什么,可惜老太太什么也没听清。
路边有一个公交车棚,老太太将那水放在那棚下面,示意老人到那里坐着吃。老头儿很听话的样子,就去了那里,很乖地坐下,大口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