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敬宇记忆中的那个晚上,天下着小雪,他又在自家门前的那条街上转悠了。
这一天,他想念着自己的孩子,那个小名成成的三岁半的小男孩。
由于他的离去,让妻子一个人带着幼小的孩子艰辛倍尝,却决不接受他的半点帮助,这让他难堪且罪过,人面前简直无地自容。
然而罪感在他还是其次,最让他痛苦的,是他发现自己做为男人,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不是别人,还是他的辛蕊,她的刚烈性情,她的善良温厚,她的小母亲一般对他的体贴照顾。
那一晚他站在自家的门前,屋里亮里灯,他像一个小偷一样悄悄地踮着脚尖往窗子的里面看,窗子上挂着窗帘,什么也看不到……
他轻轻叩门,没有一点回音,想到辛蕊对他的怨恨,想到他们的那个可爱的小儿子,他的心禁不住一阵酸楚。
就在前不久,他到单位的幼儿园看孩子。来之前,他特意到小卖部给儿子成成买了一包糖果。
站在幼儿园的窗外,看着成成跟小朋友们在那里玩,他拍拍窗户,举着手中的糖果,许多的小朋友都跑过来了,他的成成却站在远远的地方。他朝他招手,成成却只怯生生地看着他,并不挪动脚步。
托儿所的阿姨,同属于一个单位的一个女同志,大概是感觉这个男人也有几分可怜吧,便扯着成成的小手把他拉扯到窗前来,并且打开窗子。
毛敬宇眼巴巴地看着成成,一句话没说,只把糖果推进窗子。
阿姨拿过来,递给小成成一块,成成一下子就哭了,他张着小嘴边哭边说:“爸爸,我不要你的糖果,我要你回家!小朋友打我……爸爸我想你了,你啥时候回家来呀!”
那天回到他自己的住处,他哭了,那是一个男人的哭泣,也是一个大男孩儿的哭泣。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暗下决心,宁可这辈子给她辛蕊当牛做马,也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成为孤儿。
那一晚,他在自己家门前站到后半夜。
数九寒天,天上的雪花越飘越浓,也越飘越乱,北风搅着雪片儿没头没脑直往人的脸上身上猛扑猛打……
其间大杂院里有人出来泼水,上厕所,人的脚步咔咔嚓嚓地踏在雪地上,一种粉碎与碾压的痛感,他们顶着风雪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很好奇地对他仔细看上一眼,一个半老的女人大声明知故问地说:“那是谁呀?站在那当院里,跟个电杆似的,凉快吗?噢,原来是老毛啊!干嘛不进屋呀!”
他转过身去……
可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发现在距他家门口不远的街口上移过来一团黑影……
渐渐的,那黑影离得近了,他看出那是一个女人,她背上一床棉被,棉被里露出捂得严严实实的一张小脸……
就是那样一个下雪的深夜,辛蕊背着睡熟的孩子,步履艰难地从外面回来……
她疲惫地垂着头,吃力地简直是一步一挪地背着孩子往前走。电杆下微弱的灯影下,俩人正好打了个照面,他看到她脸上怔了一下,几分惊愕,随即,那惊愕便被愤怒所替代,然后她别过脸去,对他连看也不再看一眼,径直就去开门。
他却在他们母子经过他身边时,闻到了一股药味,还有儿子粗粗的喘息声。他知道儿子生病了,小孩子抵抗能力差,很容易发烧感冒,是最难照料的时候,由此他感到了惭愧,那本来是他应当做的,半夜三更,雨雪霏霏,他却一个人呆在这里,让一个弱女子背着孩子去医院看病……
跟在他们母子身后,他低低地叫了一声:“辛蕊。”
辛蕊此时正一边背着孩子,一边腾出手来全身上下摸索,他看出她是在找钥匙,便从一旁扶着棉被,过来帮她一把。
“走开!”她虽然背负孩子,仍然很愤怒地将他推到一旁。
他低声下气地说:“辛蕊,你原谅我吧,我知道自己错了。”
辛蕊冷笑一声:“你以为这个家是旅馆吗?你想回就回,想走就走?你以为我是你穿剩的破袜子么?你想要就要,想扔就扔?你以为这孩子是你拉下的一泡屎么?你屁股都不擦,抬腿就走?”
妻子的话很粗鲁,也很解恨,一字一句打在他脸上,叫他无地自容。眼见得辛蕊掏出了钥匙,一只手去开门,他便站在门旁,想一起跟进去。无论如何,他只要进了这个门,就是被她打骂一顿,给她下跪三天,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他没有得逞,那辛蕊在他跟着想要进门的一霎时,狠狠地将他推了出去。然而因为用力过猛,她的身子猛地一纵,孩子在她背上就被纵醒了,吓得哇哇大哭……
他被辛蕊推了一个趔趄之后,顺势就跪在门外的地上了:“辛蕊,看在孩子份上,你原谅了我吧!”
就听门“砰”地一声,门就在他面前复又关上了!他的头抵在门上,他的心同时也冷透了……
他的眼前是紧闭的门,他的背后是黑漆漆的夜,雪下在他头上身上……
他看到一个男人跪在地上,许多的人在他头上指指点点……
在他起身往回走之前,他趴在门上说了几些话:“辛蕊,你真的不肯给我开门吗?”
“你不后悔吗?”他又说。
“那,你就跟孩子好好过吧!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了……以后也不会来了,你好好保重,以后告诉孩子,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你们娘儿俩。”他最后伤心地说。
他在那扇紧闭着的家门前起身离去时,是怀了绝望的。一想到自己的后半生将再无快乐与幸福可言,一想到他将背负着不仁不义,从此孤独而充满罪感地走完他的这一生,他便万念俱灰。
他现在住的那个房门背后有一个铁栅,他想他只需找到一条足以承受他身体重量的绳子,把自己挂上去,就了却他在人世间的所有烦恼了!
然而,就在他离开家门口刚走出几步远的时候,那扇门“砰”地打开了,一方长长的灯火照在雪地上,一个声音也随着灯光而来:“回来!你给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