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歪娘站在门口，看着月光下停在院门外的一辆三轮车，一个人悄悄走出来，朝着那三个人走过去。

院门外，就见那两个人将车上横着的一个麻袋解开，把婉秋从那麻袋里倒腾出来。人是捆着的，嘴里塞着物件。那人掰开婉秋的眼，朝老歪点点头，小声说：“睡着呢。”又费劲给她把那绳子解开，然后才扶起来，同那大块头一起扶到老歪怀里来：“归你了。”

那个大块头说着话，又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塞过来：“这个是她的物件，咱有啥说啥，生意该做做，价钱该讲讲，东西俺可没动过她的……你拿好了，不行了再看看。”

老歪道：“各人凭良心，俺就不看了。”

马老三说：“还是看看吧，虽说是她的物件，现在她的人归你了，物件随人，也是你的了，别回来再跟她一起找后帐。”

老歪娘这会儿走过来了，她站在那个摇摇欲坠的门楼下面，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说：“以上在那边俺都看过了，多少就这了，俺不找后帐就是，只要人交给俺，就妥啦！”

乡下的箔篱子墙，是用秫秸杆捆绑起来，竖着编成一排的那种墙，墙有一人多高，是那种隔目不隔音的障碍物。这东西早年在乡下十分普遍，现在已经不多见了，因为改革开放这些年，乡村的生活也发生了大变化，一般人家都住上了小楼房，再不济也是平顶砖瓦房，房间内垒一道墙压根不算什么事儿，谁家还用这种秫秸杆的箔篱子墙，也只有那些实在穷得叮当响，连块砖也置不起的人家，才能见到这种原始的物件。

婉秋再次醒来的第一眼正是看见的这物件。因为年深日久又烟熏火燎，实在这物件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是一片黑乎乎的，然后便是一股浓浓的味道……细细分辩，这味道是灶火、泥土、牲畜与人身上发出的汗臭和尿臊气混在一起的气味，婉秋望着那面墙，闻着那种异于先前在马老三那里的气味，一时竟不知自己这是又被人弄到了哪里，遂就有一些无奈的麻木，遂放弃了挣扎动弹，只呆呆地躺在那里，像一具僵尸一般。

须臾，就在她想重新闭上眼睛的时候，耳畔忽然一声惊呼，叫她不能不又睁开那双眼。

“娘——娘哎！她醒了！”

这声惊呼瞬间唤醒了婉秋的记忆，她听出，这是老歪的声音。

紧接着是踢踏的脚步声，随后是另一个声音在她耳边温暖的响起：“哦，醒了？还想睡不？”

婉秋听出来，这个是老歪娘的声音，这声音对她来说，是带着温度的，让她心里发暖的那种，所以，婉秋很容易就分辩出来……

随着那声音，婉秋看到一张脸，一张满是沧桑与沟壑的黝黑的脸，这脸因为消瘦，显得棱角分明，然而在那棱角分明的脸上，却有着一双明亮的黑眼睛，想必这双眼睛也曾经是很漂亮迷人的，可惜现在老了，眼周围满是放射线一般深深的皱纹，就让那双眼睛像陷在网里的两条鱼，缺少了生动与灵气。

现在，这笑意盈盈的一双眼正朝着她看着：“饿了吧？先喝点水？饭一会儿就好。”

“你是……”婉秋艰难地说出两个字。

“你问我是吧？我是谁我说了你也不认识。”刚才还笑着的那双眼很快暗淡了，就像有一阵凉凉的风从婉秋的心上吹过。

“这是什么地方？”婉秋说着话往上折了折身体，就看到了屋子很暗，阳光却从门口的方向射了进来，门外浓密的树丛像一幅画挂在那里。

“这里么？是马庄。”

“马庄是什么地方？”

“马庄……”老歪娘说了一个地方，婉秋摇摇头，实在她对这一带太陌生了。

然而，还没等她再问下去，老歪娘那里开口了：“你从哪里来？”

她听着这句近似禅语的问话，心底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也在追问她：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这对她来说曾经是一个古老的命题，然而人们也只要满足了吃穿住行这一切生命基本的需求之后，才能去考虑这灵魂的问答。现在，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她的需要实实在在的粮食、水、还有空气，也就是自由。

于是她照实说了，那对母子并没有感到惊讶，他们似乎知道了一些什么，然而紧接着，他们又几分明知故问地好说：“那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为什么？婉秋张张嘴，却一时很难说清。

老歪是个直率的，他那里也不含乎，单刀直入道：“我知道，你是被那马老王诳到这里来的吧？”

婉秋也终于开口道：“我是来找人的！”

老歪娘这个时候才想起什么来，赶紧到外屋拿过婉秋的那只黑皮包来：“这个是你的吧？”

婉秋一见那包，忽儿心里一酸，竟似看到了亲人一般，眼泪呼地就涌上来，她怕自己一不小心会哭出来，就只对那老歪娘点点头，小声说：“是的。”

“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婉秋摇了摇头，到了这个时候，能活出命来便是万幸，她哪里还顾得上包里的钱财？

“俺在你睡着的时候，翻看了你的东西，你不会怪俺吧？”老歪娘有些歉意地对婉秋说。

婉秋又是摇摇头，心想，那种时候，怪她又有什么用呢？

那老歪也不管她娘朝他使着眼色不叫他说话，又直不愣登地审问犯人一般说：“你那里面那些照片，那照片上是谁，是你的啥人？马老三说那是你公爹，是不是？”

婉秋再次点点头。

母子俩突然就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