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原本以为林若会让已打过照面的冷夙前来王府送信,而且按照无咎从无痕、无墨处传回来的消息,三人之中,林若显然是最信任冷夙的。不过至今为止,慕容冲仍是没有想明白,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天下第二杀手,竟然会甘心成为一个女子的护卫尽管这个女子的魄力非一般人可以匹敌。
林若早已知晓了无痕和无墨的身份,这一点,慕容冲很肯定。至于这哥俩是不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林若套出了什么线索,他也并不担心。故而也没有详细地询问无墨为什么是由他来送信。
那一日敞开心扉的详谈,他对林若的敌意和成见少了许多,反倒是对林若的好奇,越来越深。
无墨候在一旁,没有慕容冲的命令,他没有多问一句,也没有多看一眼。
书房里极是安静,只有慕容冲撕开棕色的牛皮纸信封的声音。
但信封拆开之后,里面却是两封信,一封写的是“根治之计”,另一封写的是“敷衍之法”。两封信掂量起来,是差不多的厚度。
慕容冲不自觉地在脑海里浮现出了林若俏皮的笑容,略一思索,将写着“敷衍之法”的信封放在一旁,先拆开了“根治之计”的信封。
抖开厚厚的信纸,第一页就只写了一句话:就知道你会先看这封信!
慕容冲心中一愣,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居然被这丫头猜个正着!好奇心一起,便翻过第一页,开始看正式的内容:
“孟子兴王道,曾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水利,乃民生之根本,国之大事。水利兴,则国家兴水利亡,则国家亡。历朝历代,圣主庸君皆知此道。水利之事,攸关千秋社稷,然亦是权臣利吏中饱私囊之重要渠道也。”
慕容冲一边看,一边点头。林若所言,一语中的。谁都知道,海坝海塘攸关百年基业,朝廷绝不允许有失。但也正因为如此,底下官员或者借机虚报骗取国库银钱,或者偷工减料中饱私囊,导致海坝海塘事故不断。朝廷花了大把大把的银子修筑、修缮,但却总不见成效。若是真有人把海塘海坝从建成之日起到如今的账目核算一番,便会发现国库填在这个无底洞里的银钱,足够打造一座座纯银的海坝海塘了。
但是,从没有人去算这笔账,即便皇帝下定决心要去查,也会因为账目冗杂繁琐,经年累月,无疾而终。
可若真是要归根结底,各地掌权的官员贪婪只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整个国家的政治结构。
不仅仅是东鲁国,从漫长的封建时代形成开始,华夏大地历朝历代的政治结构都如出一辙:最顶层的掌握国家大权的帝王,下一层为皇帝服务并维系帝国运行的各级官员,最底层的平民百姓,以及夹在官员和百姓之间的极为庞大的一个政治群体:吏。
在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第一个封建集权制国家之前,“吏”并没有如此庞大的存在数量。因为分封制下,周天子并没有相对集中的王权,而各诸侯、大夫都有自己固定世袭的领土,而替大夫管理土地和百姓的则为家臣,家臣对大夫有更多的人身依附性,而大夫对家臣的控制能力通常很强,与后世官吏之间的关系大为不同。
可秦始皇改变了这一切。他“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随后“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由此开始,官职体系开始制度化、体系化、职能化,官员也不再世袭,地方统治者的权力也开始短暂化。
在官员的权力弱化的同时,皇帝为了加强对地方的统治力,必然就需要另一个阶层的队伍来辅助官员层级对地方进行管理,这时候,“吏”,作为一个独立的阶层和政治集团,开始走上了历史舞台。
关于吏的分类,那是相当的庞杂,各个职能机构,都有五花八门的吏员职位,处理机构的日常事务。
有人说:对于一个封建帝国来说,官员议政于庙堂,胥吏执政于江湖。
国家行政机构的运转,无法离开庞大的吏员集团维系,比如税收、兵役、社会治安管理,以及各种国家政策,最终的基层实施者,皆为基层小吏。
但这样一个庞大而重要的政治群体,社会地位却很低下,在某些时候甚至不如他们管理的庶民:对于权力顶层的精英来说,他们是作奸舞弊的小人对底层百姓来说,他们是为虎作伥的爪牙。小吏们通常成了穿风箱的耗子,两头不是人。跃升高层踏入官员阶级无望,经济收入也很低下,既没前途,也没“钱途”。不仅如此,还得承担许多责任,催督税赋、缉捕盗匪等等,不一而足,常常因此荒误农事,严重的拖累家庭,妻离子散。
“差役法”行使千百年,虽略有变更,小吏有很小的机会能够进入官场,但整个制度并没有太大的革新。直到后来的宋朝王安石变法,提出了以“募役法”代替“差役法”,带有了较大的转变。不过,等王安石下台之后,“差役法”重新复辟,这当然是后话。
于是,私心里想要过上更好的生活,其中那些脑经灵活的小吏,便开始借助手中一星半点的权力,为自己翻身。
就拿负责水道疏通的小吏来说,只有频繁地有这样的差使,他们才能捞到更多的油水,而地方官员也可以向朝廷索取更多的拨款。只要事情不严重,这样的灰色收入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只可惜,人心向来都贪得无厌,经年累月地以此法谋取钱财,终有一日,即便是想疏通水道,也以难于登天。这个时候,一场暴雨,一次大潮,都会酿成水道崩坏、坝毁田湮、生灵涂炭的惨剧。
想要根治此患,必须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慕容冲目不转睛地看着纸笺上的字,又翻过一页,第三张纸笺之上图文并茂地讲述了该如何惩治这群欺上瞒下的小吏:
铸两把十斤重的铜锁,待疏通水道的小吏从水道一端进入后,用铜锁将水道铁栏锁起,使小吏不能从此端逃离。然后令小吏在水道中行走,巡查使与抬着另一把铜锁的衙役在地面上行走,到达水道的另一端出口,将出口锁上。若水道畅通,小吏必然能顺利地从出口处出来如若水道不通,那么小吏会在下一次水朝来袭时,自食恶果。
人人解释贪钱贪利,可这一切若是拿来和身家性命相提并论,这些畏死的小吏必定会选择后者命都没了,钱还有什么用?
如此,一可拔出贪官污吏以此骗取国库银钱的毒瘤,二可减少人为造成的水灾人祸,三则太子若能以此铁腕整治,必能获得民心,且摘除烨王的弹劾。一举多得,利国利民。
注:出自贾谊的过秦论。
关于“吏”的解读,参照一个帝国的生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