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霜降,天气渐冷,初霜渐现,秋意肃杀。于农事而言,却是收获的季节。
而这一日,恰好也是“林若”百日祭的最后一天。
过完了这一日,他慕容冲也要还朝了。
服丧百日,三年不娶。
这是当日他上陈天子的奏折所言,明宗皇帝允了。可偏偏,那位被“扣留”在荣王府里的沈二小姐沈婉韵,至今也没有个说法,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
原先,沈狄还大着胆子向皇上陈情,希望新认的二女儿还家,没想到,明宗皇帝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冷声讽刺:“沈爱卿当初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托了皇后来朕这里说项,又让太子侧妃到少卿那头美言,怎的如今,还改了主意不成?”
如此毫不留情地将沈狄的遮羞布撕下,叫满朝文武看了这位三品尚书的笑话。
自那日起,沈狄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满朝文武也清楚了皇帝对沈狄的态度,明嘲暗讽,断了往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荣王妃的死,京城里多少风言风语,各有猜测,但唯一的共通点,便是这位沈二姑娘是害死荣王妃的元凶无疑。
而且还是一尸两命!
瞧这架势,怕是不久就要成为第二个顾庭了吧?
太子也是惴惴不安,追悔莫及。但是明宗皇帝一直不曾发落他,一切照旧,他那颗不安的心,又重新放回了肚子里。
林家的绮兰香、摘星楼,都在“林若”过世之后的第三十一日重开,唯有风花雪一直紧闭门扉,没有再开业。但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林家的生意,较之从前萧条了许多。
曾今日进斗金的“香雪海”,风光不再,最赚钱的风花雪没了声响,绮兰香和饕餮海只能算是京中商铺中的翘楚之一,而摘星楼的生意,也清减了许多。
唯一没有受什么影响的,大概只有林家粮铺了吧,毕竟,民以食为天,而林家在粮食生意上的地位,已是无可撼动,除非朝廷下旨,褫夺林家售粮的资格。
可林家在粮食生意上,几乎挑不出错处来,不曾哄抬粮价,不曾以次充好,不曾欺压童叟,不曾官商勾结……
但是,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终于在百日祭的最后一日,收到了一个令他们振奋无比的消息:林家的银钱周转出了问题,今年收秋粮需分批暂缓。
要知道,青苗法之所以能够顺利推行,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林家一丝不苟地按照官定价格收购农人辛勤耕种收获的粮食。如此,农人辛劳一年的收成能及时换成银钱,然后归还请夏料、秋料的青苗贷款,余粮自留食用,或是换成银钱以供家用。如此一个消息放出来,对于江南的农人来说,无异于惊天噩耗!
若是收获的粮食不能及时换成银钱,那么请料的青苗贷款便无法及时还清,冗余的粮食便需另找买家来换钱,不然青苗款便会逾期加利虽然不多,但对于日日都精打细算的农人来说,实在是沉重的打击!
今年归还夏料之时,便因为林家前位老爷林谦过世,拖延了一月才结算,但事前林家特地跟明宗皇帝上过折子,皇上仁慈,允了,叫太子与万家打了招呼,这一月的利钱免去。万家为此损失不少,却只能忍下这个闷亏。同样的事情,又哪能再来一遭呢?
何况,林家再没有第二个林若,来央求皇上开恩了!
林家是皇商,蒙受皇恩,皆因林家女子。说起来,不少人在背地里会不屑地说出鄙夷之辞,但也不得不承认,从古至今,没有哪家皇商做到林家这种程度:富可敌国,乐善好施,为人行事使百姓称道,让朝廷无错处可挑。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这么多人眼红和忌惮!
可如今呢?对林家颇有庇佑的睿文皇太后薨了,惊才艳艳的商贾奇才林谦死了,深受皇帝宠爱的敏慧郡主林若,也没了。
整个林家,原本就人丁萧条,如今偌大的家业,竟全交由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打理!
有承袭的伯爵之位算什么?就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封号而已!
有个皇帝、太子和陈大学士都称赞的黎焰又如何?又不姓林,关系能亲密到什么地步?
毋庸置疑,在所有人的眼里,林祁就是个待宰的肥羊羔而已。
眼瞅着,这不就出事儿了?而林家的那个乳臭未干的当家人却还每日窝在府里不敢出门呢!什么都交给了黎焰来处理。瞧黎焰这些日子来四处奔波,与不少心怀叵测之人走得极进,怕是这位黎掌柜,也惦记着林家偌大的家财了吧?
其实仔细论起来,也不算是出事。农人归还秋料贷款是从十月起,林家提前大半个月提出,也是存着叫朝廷另择商贾代劳的意思。
对于林家主动抛出的一块肥肉,眼馋的人不在少数。
“他们都觉得,林家不行了,没有了后台,没有了倚仗,对付起来不过是小意思,所以,才打算先抢下肥肉,再来瓜分林家。贪婪,实乃人心之劣根性,利字当头,对危险的甄别力便会急剧下降。这个时候,便是所谓的最恰当的时机,一击致命!”
躺坐在铺着雪色毛皮的软塌上的女子,右手裹着厚厚的绷带,绵软无力地垂在软塌上,一动不动眉眼弯弯,但那笑意里却带着一丝杀伐果决的凌厉,在她身边那个少年一脸认真地听教,不时地点头。
这二人,正是林若和林祁两姐弟。每日躺在隐园之中调养,倒是让林若有大把的时间来教导林祁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当家人。
“还记得我跟你讲的训鸟吗?”
“嗯,记得的,”林祁点了点头,“养鸟行家抓回来小鸟,知道其野性太足,万不可一下子就关起来。要把鸟关在一个软的网里,让小鸟没法休息,也无处撞死。等小鸟力竭掉在网底的时候,慢慢地给它一些食物,如果还是不从,就放弃驯养。”
迎着林若满意的笑眼,林祁继续说道:“但是,大多数的鸟儿都会被食物吸引,然后慢慢地开始进食,等到一个多月后,这种小鸟即使飞出去了,也会飞回来,否则就会饿死在某个地方。因为它们已经被植入了一个信念:我是无法依靠自己活下去的。”
人亦是如此,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啧啧啧,就你有本事,有能耐了,”一个很是欠扁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正是一脸不悦的苏慕禹,“就你野性难驯,不还是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