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陟使以圣旨相压,一意孤行!介时,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别怪本侯不讲情面!”
靖平侯苏平康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撂下这么一句话,甩袖走人。青苗司的官员当着苏侯的面儿不好说什么,但是等正主走了,便肆无忌惮地帮腔,或是说他“老迈昏聩”,或是说他“迂腐无能”,帮着安慰章煦,让他别放在心上,带着大家做好本职即可。
一位掌司谄笑道:“大人莫气!万家怕是给苏侯送了不少好礼,说了几车的好话,才叫苏侯如此怒气冲冲来问罪。但是大人,我等都清楚,您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江南数十万农人的福祉啊!”
另一位官吏也附和道:“是啊,大人!这青苗法在江南试行,您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苏侯如何能知晓?况且,年关将近,多少百姓都等着把秋粮兑银,好准备过年呢!苏侯自己办事不利,一拖再拖,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皇上也下了明旨,准大人您便宜行事,便是为了避免苏侯拎不清轻重,叫您为难的。杜掌司,你说呢?”
被点名的杜轸眉头微微一皱,然后说道:“大人,您辛苦奔波了半月,终于叫扬州白家同意出钱收粮,白公子明日便会带着银两到金陵府,向农人收秋粮的一干事情也都悉数安排好了。如今有圣旨压着,也不怕万家不兑付王家的存银。江南百姓的秋粮兑现有了着落,当是喜事一件,大人为何还如此发愁?”
章煦没有回答,良久的静默,叫一众下属官吏都捉摸不透,而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总觉得心神不宁,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大人?”
“多想无益,”章煦摆了摆手,吩咐道,“消息已经发出去了,告示也贴了,眼下先把这一桩事安置妥当了,你们要好好提点手底下的人,兑粮之时,万不可耍什么心机,不可与百姓为难,亦不可起冲突!这一回,切不可再出任何岔子!要不然,苏侯定会抓着机会向皇上密报,到时候朝廷问责下来,谁也讨不得好!”
一众官吏皆是抱拳拱手,战战兢兢道:“是,下官遵命。”
章煦不是开玩笑的,他们明白。
从万家向泽国偷售粮食的事情闹开起,便已经注定了这件事情不能善了。
“皇上盯着”这四个字,就像是悬在他们头顶上的一把利刃,一旦他们手上的事出现任何差池,后果便是难以想象的。
所有人都是赔上十二万分的小心,瞪大眼睛,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然而,事实偏偏是越怕来什么,就越会来什么!
每隔多久,还是出事了!
但是这事儿吧,不是秋粮兑付上出的纰漏,而是万家那头出了事。这事儿吧,说起来不是青苗司的责任,但是却是他们那边起的由头,才引发了这一连串难以收拾的变故!
王家和白家协助青苗司兑付秋粮渐进尾声的时候,不知是从哪边传出的消息,说万家钱庄出事儿了,存里头的银钱被掏空了,兑不出来了!
在万家钱庄存钱的,随手一抓都是巨贾豪绅,每个人存在里头的钱,都不是小数目!这消息一出,引起的震荡与恐慌,虽然与普通老百姓看似没什么关联,但实际上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巨贾豪绅手中的铺子所经营的生意,却都是关乎老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巨贾豪绅手里的银钱兑不出来,周转的资金不灵,直接让店铺里的伙计们人心惶惶,这都年关了,东家手里没钱,这不等于明摆着告诉大家这一年白干了,没工钱了吗?伙计心中惶惶,百姓们也是心中惶惶,他们担心铺子里的东西涨价或者铺子关门,纷纷涌上街头去采买抢购必须品,短短几天,江南各地的街市上都是摩肩接踵,一团乱糟糟。各州府出动了大批的衙役、官兵维持,却收效甚微。
江南一片动荡。
消息传到京城,传到朝堂,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而引发的连锁反应则是京城的万家钱庄大门直接被挤飞了,动荡和恐慌也在京城开始蔓延,不过程度却不及江南严重。至少,消息灵通的那几个巨贾豪绅,成为最早到达钱庄的那一批,麻利地兑现了手中的存银凭据而随后来的,拼着那几百几千两的利钱不要,也要把本金兑现。
可是,京中的万家钱庄,银库里的存银也并不十分殷厚,往年这个时候,正好是从数以万计的江南农人手中收回秋料贷款,他们要做的,就是翘首等着江南那一车车满载金银的马车的到来,然后点银入库。
而眼下,真是全乱套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上至掌柜,下到伙计,面对一众气势汹汹来兑钱的巨贾豪绅们,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江南的少东家抵不住,高先生过去帮忙了而京城的东家,如今正被看押提审,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啊!
与乱成一团的万家不同,林家却是一片平静。
隐园,林祁在瞧完了两个除了吃、喝、睡,就是吐泡泡的孩子,然后才跟林若到主卧外的正厅坐下,按照惯例学习经商之道。
“对付万家之前,我便同你说过,这世上,来钱最快方法,便是利滚利。可是风险最大的法子,也是利滚利。如今万家的结局,便正是最好的例证。”
林若左手端着热茶,一边惬意地呷着,一边不徐不疾地说着话。她右手上的纱布已经只留了薄薄的几层,在厚实的冬衣衣袖里,瞧不出来。如今依旧无力,动弹不得,要左手帮着轻轻提着放到腿上。
从前能书写一手英气飒爽的簪花小体和狂草的右手,能绘制出精确得无与伦比的舆图和画稿的右手,能提刀切菜雕花、做出各种精巧点心的右手,能制作各种机关奇巧的右手,它的结局似乎已经被定格了。
林祁无比惋惜的目光,时不时会停留在林若的右手上,从前林若教他的时候,总喜欢铺一张纸,提一支笔,边写边画,边说边教,最后那张条理清晰的草稿,便会被他当作宝贝一样的珍藏起来,可如今,林若连笔都许久没有动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