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沉裕往后退了一步,顿觉天旋地转,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的跳。
她不敢置信地问:“你说……谁来了?”
“回小姐,是六皇子。”芳华重复道。
六皇子,迟桅杨。
方沉裕心下猛地一沉。
前世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窦初开的方沉裕自然的爱慕上了从小与自己形影不离的迟桅杨,更是央求了母亲秀安郡主求皇上许亲。方沉裕左盼右盼终于盼到了二八生辰,择了良辰吉日欢欢喜喜的穿着喜服嫁给了当时已经成了太子的迟桅杨。大婚那日,迟桅杨挑开她的喜帕,执着她的手说,裕儿,我定不负卿。
方沉裕只想笑自己的天真。自己满心欢喜只记得一句定不负卿,却从未想过帝王之家,一向薄情。
只因一片琉璃红瓦与漏洞百出的人证说辞,定不负卿就变成了一杯毒酒,断送了方沉裕的两个孩子,连带着的是丞相府的满门流放。只因君王的一丝疑心,天下无人不赞一句贤良淑德的方皇后,在他的口中成了不知廉耻与人苟且的贱妇。
两小无猜又如何?相伴十几年又如何?经前一世,方沉裕早已心死,心中只有无尽的恨意。
方沉裕的手用力抠着桌角,她努力的平复着勉强地笑了笑对芳华说道:“知道了,让六皇子稍等片刻,容我先去更衣。”
芳华应声后又道:“郡主说不急,小姐慢慢梳洗,要注意仪容才好。”
方沉裕听了这话才后知后觉想起,前世自己一向不重妆饰,平日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直到做了皇后才慢慢学了美颜之术,从前同妆容精致的宋沁儿同行时,众人的焦点皆在宋沁儿身上。方沉裕以为迟桅杨对自己的爱足矣。然而迟桅杨在永安寺斋戒小住时“偶遇”了一身轻衫薄翎,流苏摇曳,在月下翩然起舞的宋沁儿时,方沉裕才明白,就只有在那一瞬的心动,就足以让迟桅杨将宋沁儿抬入东宫,成了侧妃,成了贵妃,宠冠六宫。
方沉裕其实并非不知迟桅杨贪色,毕竟天下男子,哪个会不重女子容色?更何况是后宫三千的太子。她在秀安郡主的庇护下长大,一心以为夫妻举案齐眉,心灵相通才是主要,却忘了宋沁儿的美色却是一味入髓的毒,将迟桅杨的心里对自己唯一的一丝真心一点点吞噬殆尽。
“小姐?您怎么啦?”梓澜不知何时凑到了方沉裕的跟前用手在她眼前一晃,方沉裕如梦初醒,忙摇头道:“我没事,水月,你去帮我把柜子里那件绣着堇色铃兰的裙衫拿来给我换上吧。”
待方沉裕换好衣服来到待客的荣夙堂中时,正巧的与迟桅杨打了个照面,差点便撞上一处。
迟桅杨比方沉裕要大上两岁,今年虽不过十六,但已生的何其俊朗,英眉如剑,眼中含笑,如万千星辰落与瞳中,高挺不似中原人的鼻子衬托着偏薄的唇和线条清澈的下颌。
他的样子,多年来一点没有变。可是心却一点点的在变硬,变冷。
方沉裕亦是如此。
秀安郡主笑着招呼道:“裕儿快来坐下,杨儿见你迟迟未到正要去你院中寻你呢。”
方沉裕冷颜道:“母亲,六皇子虽与女儿有婚约,但终究还未成婚,若轻易出入女儿的院中只怕有几分不妥。”
方从敦面色阴沉道:“放肆!你怎敢这般对六殿下说话?”
方沉裕本能的想要呛回去,却因知道自己此刻必须隐忍,只得咬唇道:“裕儿知错。”
迟桅杨却温柔的拉着方沉裕坐下,对方沉裕的话不甚在意。他重新落座,开扇笑道:“表姑父不必在意,裕儿说的确是实言,裕儿还有两年便要及笄,为了裕儿的名誉着想我的确是该避讳些。”
虚伪。
这是方沉裕第一个想到的词。
秀安郡主道:“郡马也不必恼怒,小辈间自有小辈的交流之法,更何况裕儿所说的确不错,再者近日宫务繁忙,杨儿也不再同儿时那般的常来府中,想来也是想到了这层罢。”
迟桅杨何等通透,自然懂得表姑母的话中之意,他也乐得顺台阶下:“知侄者,姑母也。”
秀安郡主接着起身对方从敦道:“郡马如今牵挂踏雪,不如我陪同你瞧瞧它去吧,正好留下裕儿和杨儿单独说说话。”
“甚好。”方从敦本意是怕方沉裕惹恼迟桅杨,将婚事告吹,但今时今日又不敢忤逆秀安郡主,只得应下,跟着妻子离开。
方沉裕全程冷着脸一言不发,见母亲离去,于是紧跟着站起身,低头自顾自说道:“六皇子,裕儿身份低微,实在不便同您久留,失陪。”说着拢了拢宽大轻薄的袖口,看都懒得看迟桅杨一眼,转身就要走。
“裕儿!”迟桅杨忙抓住方沉裕的手,只当是小女儿羞怯,于是柔声哄道:“几日不见,你为何对我生疏至此?可是我没来看你,生气了?”
“殿下说笑了,裕儿不过一介女流,何谈生气之说?”方沉裕不动声色的将手臂从迟桅杨手中挣脱,“殿下乃是凤子龙孙,臣女只是个小小的左都御史之女,你我本就是云泥之别,更遑论生疏。”
迟桅杨忙说道:“这是什么混账话!你是我表姑母之女在前,又与我有婚约在后,将来便是我的发妻,本就是一家人,难道我们十几年的情分裕儿都忘了不成?”
方沉裕听的好笑,十几年的情分又如何呢,前世近三十年的情分也不过如此罢了,今生重来,她怎愿再重蹈覆辙,再嫁这个忘恩负义之徒!
她冷冷道:“裕儿实在惶恐,若殿下对我还有一丝情义,不如同我少来往就是了。皇子对我府上下皆熟识,自在些就是。梓澜,我们走。”说罢不由分说甩袖离开,再不给迟桅杨辩解的机会。
“……”
迟桅杨不知方沉裕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有些结舌,但见方沉裕态度冷淡敷衍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任由裕儿离开。
“方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贴身侍从目睹了方沉裕方才的神色不由有几分奇怪,“方小姐一向是最亲近您的,怎的今日会冷淡成这样?”
迟桅杨也是不知所云,猜测道:“许是在与我赌气罢,我也的确甚久没来看她,裕儿生我的气也是应该的。”话虽是这样说,但迟桅杨想起方才方沉裕阴郁的神色,仿佛跟自己多说一句话都是勉强。饶是青梅竹马也忍不住心中泛着嘀咕,从前的裕儿向来是最好的脾性,从不会有这种神情的时候。
他摇头道:“罢了,裕儿既然不愿见我,那就回宫吧。”
迟桅杨也是头一次在郡主府中碰了一鼻子的灰,伺候他上马车的小厮往日见他出来满眼笑意都要揶揄几句,许是迟桅杨离开郡主府时面色实在不善,小厮今日罕见的噤声,不敢多言。
迟桅杨坐在马车上,撩开帐帘支着手看着外头路过形形色色的人,动作就如五年前在学堂中那样的如出一辙。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粉妆玉砌的可爱小人儿咧着缺牙的嘴,踩着凳子捧着书本煞有介事的站在先生的讲桌之上,摇头晃脑的看着台下的儿郎吟着这首《长干行》。
桌后的是一本正经背手念着书的方沉裕,桌前的则是漫不经心支着下巴的注视她的迟桅杨,其他的贵女王孙都已走的精光,偌大的学堂,只有他两人四目相对。西下而去的夕阳将方沉裕粉嫩的脸和一身月白的褙子镀上了一层金色,与前几日迟桅杨在画上看到的仙女图一模一样。
迟桅杨有些痴,不自觉地放下手坐直了身子。
“小杨哥哥,裕儿可是将这首诗背下来了哦!”
诗念毕,方沉裕兴高采烈地扑下了先生的讲桌,抱着书本凑到迟桅杨的跟前,绽放出一个绝美的笑颜。
就在看到这笑颜的刹那,迟桅杨便下定了决心,要向父皇求亲。
“哦?”
高宗皇帝放下手头批阅的奏折,看着跪在地上的六童,笑得一脸的慈祥,“倒是巧了,今日下朝时秀安进宫就是为她家的裕儿与你定亲之事来求朕,这会儿你也是为此事而来,你与裕儿倒是心意相通。”
明明已经有八载年华流逝,那刻的欣喜也是如刹那般的涌入,让迟桅杨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帐外万千美景却不愿驻足入眼停留片刻,也不知是美景太急走的匆匆还是此景太过平庸不如观景之人的眼睛。甚至于马车已经停下迟桅杨还在望着帐外发怔。
“殿下,该回宫了。”
小厮撩开帘子等了半晌也不见六殿下动作,只得试探着开口催促道。
“啊……知道了。”迟桅杨这才缓过神来,在小厮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然而却又突然一顿,吩咐侍从道:“你等下帮我买样东西送到郡主府,一定要亲自交到方小姐的手中。”
侍从偷偷抬眼,见殿下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才放下心来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