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回 意踌躇费铎访友 心徘徊郝赫求名(1 / 1)rey43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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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谁也没有看见他上岸。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环形废墟》

后来,当费铎再次注视那些石柱,如若记忆留存未有偏差,他已不能想起,时间是如何经年累月助着这斑斑苔藓,悄无声息爬上石柱的表面。纵使这些年他时常经过此处,印象标记下的内容,大约也只有些变化的结果。原本的公园虽是年代久远,却突然被规去了一半面积,为这城权宜着添了一条道路,暂纾交通壅塞之困。自那时,人行的小径被改作车行的坦途,两处人为分隔的空间的交界,旋即便竖起那些石柱,其间勾连了根根栅栏,时间似个贪嘴闲汉,如今也在其上噬出锈渍。

庐城这地方季节甚是分明,偏偏不同年份里的四季,又似同一块雕版被拓印的千万次,反而相似得紧。相传这城名可上溯至太史公的大书里,仿若自得名以降,除了史书里言之确凿的条目,千年岁月里的花开花谢、暑往寒来也说不出什么差别。费铎思忖着,若不是今日偶然看见这苔藓锈渍,也断想不到此处已变了这许多年。只不过这变化都是些时间的佐料,增些暂时的滋味,左不过还是化入汤水,流进胃里,不久便被消化掉罢了。

想来这消息是传得极快的,被消息播散到的人心,是乍暖时冰上裂开的缝隙,表面波澜不起,私下却应着它扩展的方向,默默有了动作。恰是这看不见的动作,让费铎再无法平静。

办公室的氛围突然混杂进不同以往的味道,他久居其间已然适应,自再受不得这陌生气息的包裹。许是因这消息终会从隐隐裂缝变作粉碎冰面的摧枯拉朽,他无能堪受众人明是知晓又假作沉默的默契。其实此类种种,思想起来也无怪,人总是有些贪恋安稳的,不喜变化捎来的措手不及,难免以为盗钟掩耳便真能自云无觉。

此事父亲是敲打过的,他本只当是父亲老派作风的惯性行为,现在费铎倒是了然这诸事的因果,明明当事,却似是提线傀儡般旁观而已。

此刻是急需要新鲜的,新鲜的景也好,新鲜的空气也罢,总之他是要与这份陌生切割开来,哪怕孟浪之下揦出的口子略显突兀也是不顾,遂在办公时间顶着角落里几个微露讶异的眼光悄声遁走。怎知这公园值冬春之交,景致空气观之嗅之都无甚新鲜,尽是些旧物,发现些新绿苔藓念来也是陈年之积,索然无味。

费铎于是坐下,自上衣衣兜摸出盒烟草,想这烟大概是个象征意思,属孙子辈分,不为自己享受却全要孝敬他人。这派逢人亲近的作风自不是他的个性,与人散烟和这类叮嘱都源于父亲作为。老人家悬挂副职高位多年刚得退下,平日也状似散淡闲人,对独子倒全没领导姿态,亦无甚远虑宏观,偏乐于叨唠些微末枝节,直教他做人勤恳、相交为善云云,如此箴言为子本分亦只好受着。

费铎思绪至此,只为嘴角添了抹滋味泛苦的浅笑,手指未停了动作,从烟盒边角拈住只过滤嘴,似鸟啄朽木将烟草点点抻出,转而粘在唇间。手里的火星刚燃着空气,恰瞥见个老妪携了孩童逛园玩耍在近处,只听得他悻悻然,无奈却是自觉摘了嘴上的烟草作罢,那道苦笑倒是又续在了脸上。

寻常若是得了这个结果多半应该欢喜吧,现在却是迷茫。内衬口袋里的通讯工具间或便震动一下,以示它又吞进几条新鲜信息。烟草被蜷在手心又归了位,便打开信息来看,果是几个玲珑人儿的道贺词句,眼里尽填进些日后提携的客套话,却也不点破已知结果的玄机,彷佛办公室里那腌臜气氛全缩进了这小小屏幕里,愈发招人烦躁。

费铎其实没有细看,更无回复打算,反而在通讯录里寻着个号码便按了拨通。一番说道完毕,起身往园外的车行道走。逢玩耍孩童跑过身边,就伸了那未摸过烟草的手轻抚孩童头顶,稀疏黄发冰凉,头顶倒是温热得很。想这稚子正是天真年纪,耳闻目睹皆清凉通透,说不上羡慕,只觉过了这年岁便再难得这清净纯良。他挤出个笑丢下,又在那路边略等了片刻,见辆车子驶近停定,似瓢泼中遇着个庇护,急急钻了进去。

车内连续着先前的无言,似是一根檀香换了个香炉插放,不变是发散之味道。还是驾车人将这沉默破了,启口发言相问:

“知道了?”

费铎颔首以作回应。驾车人瞥一眼便又说道:

“然你应不知,是何人背后动作?”

只见得费铎喉头微微颤动,后来他忆起那似是他当日出口第一句话:

“我怎会不知?”

车里遂又归了岑寂。人影、树影、混合着不知为何的参差影子,全然抛入身后的速度里。

车行约半个小时,接转进个高档院落。墙批白灰屋着青瓦,墙顶形似马头作饰,庐城内凡是附庸本地风雅的宅子皆循了这般制式。此处本是住家,被主人改了用途换作了个休闲所在,平日只作招待亲朋近友之用。宅子主人便是那驾车人,姓郝单名个赫字,因名姓字型相近,从小即得了个音似讪笑的浑名,他倒也不忧不恼。其人貌似憨傻,如今却做得这番事业,惹得众人皆是刮目。然众人态度虽前倨后恭,实则皆是以貌取人而已,前番见无为即贬,后番见发达则褒,说到底亦无甚差别。

只有费铎自幼与他相识,算得倾心伙伴,自是知他爽直脸孔下也是藏了雷霆手段的。数年前,庐城百里外的山县民居行将拆除之时,便是郝赫暗里借文化作势外围鼓噪,又疏通了上下关节,请得专家当了说客。终是延宕了拆除,改作个原址保护。此结果正合郝赫盘算,又行筹资修葺翻新,顺而开发为山城一景,至今游人络绎。其人凭借此事讨得各方欢心,亦是赚得盆钵皆满。不明就里之人以为这憨人不过得了运气收个渔翁之利,当时费铎在局中做得捉刀人代笔行文,晓得事中紧要皆被郝赫算入彀里,只笑这些凡夫如何懂得他人厉害。

今日车上未待自己开口,郝赫便能各个点破玄机,也是不出得费铎预料。与他筹谋未来日久,念来已有年余光景,期间留意彼此动态也是自然,遑论郝赫平时待人阔绰,端是养了许多耳目,事既至此番境地,倒是颇想听得他的意见宽解。郝赫也像凭空领了这心意,偷得半日无紧要事,安排妥定,便接了这清闲客奔此院落而来。

只是当下二人还是无言,郝赫知这伙伴思虑纷乱,千头万绪却不知自何处起始,心下明了这愁在里不在表,若开解些场面话便似扬汤止沸,亦是不合二人交情;又想这沉默其实难得,寻常在外应酬人声嘈杂,觥筹间照顾过太多脸面,明是主人也要作得个客人样子叨陪末座,现在与这伙伴心照不宣倒也落得自洽。郝赫默计费铎年方三十有六,心念其人确是块文字材料:早年间庐城新区甫成,本地人购置屋宅十室九租,不久竟成传销欢场,狼藉名声一时路人皆知。彼时费铎方入文字行当不久,乔装扮作学生模样入得那险地,料得期间应是凶险,他却不与人道。只在脱身后留得洋洋洒洒数篇干练文章,细述见闻并直陈厉害,自是引得市民震动、舆论哗然,传言时任市府领导亦垂聆这血性青年汇报。兼又配合有关方面破获组织数个、救得多人、整饬风气等等诸事皆是后话。费铎于此声誉鹊起,所供职处是个观点类周刊杂志,之后接连采写若干调查专题皆是反响甚佳,又幸得年轻时候精于考试,早早便握得个中级编辑职称,遂顺利坐得责编交椅,负责社会新闻专题。一时社内表面皆是叹服,只闻言后生可畏,不听得非议之声。

思虑休繁,车已停定院子正中。这产业占地大约一亩,宅院各半。平日虽待客不多,但因来客大都是主人的体己人,所以也收拾得清新别致。若是初识得郝赫,观其屋思其人,不免生出反差之感。其人身高六尺有余,面相略略粗旷,毛发微蜷,打理得倒是整齐,贴鬓处剃得极短,仍不掩几根银丝点缀。眉眼笑时便弯成柳叶,眼睛却能从那细缝里观人,仿若这笑全作聚焦似的。面呈黝黑颜色,偏生得齿如瓠犀。日常喜穿着件贝鲁提夹克与罗布皮鞋,自外观之不见甚醒目标识,却又都非个中凡品。费铎尝戏言,郝赫堪比生果西番莲,状貌不讨人喜,滋味全然在内里,不深交恐难品见万一。

但见二位穿堂进宅落座,宅内格局仿了那山县商贾大家旧居布置,尽摆设些雅致家俬,一旁另有人端呈上茶水果品,不消一会儿即退下交还清净。二人又是自顾呷了口清茶,郝赫便言说:

“这宅子当初颇是费了些心思,如今落成时日也是不短,想着寻个高人提个名号牌匾悬在这堂屋,你可有人选推荐?”

费铎思想一下回答:

“在宣州倒是识得几个书画俱佳的,他日可寻个由头一聚,你在那时说了便是。但不知这宅子唤作了何名?”

郝赫闻言面露得意神色,笑容爬了满脸,双眼微阖只罅道缝隙。费铎也只外眦一瞥,便又言道:

“民间皆传说关云长睁眼杀人,你这笑面虎偏偏是闭眼要伤人。还有甚盘算但说无妨罢。”

郝赫见心意被猜个了大概,亦不再故作姿态,直言:

“宅子未得名,有你这才子在此,又何需他人班门弄斧?”

费铎听罢双眉微蹙,心下暗想郝赫这安排确不简单,一则今日至此断不为私宅取名之事,偏偏抻得此般由头,大抵是藏了机锋的,使得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手段;再则这宅院名号讲究高人看验风水相宜,郝赫相交甚广,如何能轮着自己在此事上执牛耳。费铎虽一时不明就里,然也知其并无恶意相加,此时作谦又显得扭捏做作,姑且应道:

“先前市府组织研讨翻修庐城古建之时,我确是贪翻了几本典章集注。那山县民居好以堂为名。然《园冶》尝言:堂者,以取堂堂高显之意;而斋者较之堂,惟气藏致敛、藏修密处之地。现观这宅子装饰气象,再行联想你这主人行迹爱好,名号当唤作个某某斋为善。”

郝赫听得这番说辞,先只轻轻点首以作反馈,此大约是从商习性使然,闻得他人说话总是要有所反应,不可使那话柄儿落了地,待那本来魂魄回了肉身,郝赫却是沉吟不语了。这言语里掺上了人情,像少时谷场上混着清糠的稻米,若食也可食得,却总觉得粗糙,总想着寻个更精细的出路。郝赫片刻内里权衡,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稍作得停顿还是决意回道:

“领了你的意思,也晓得其中道理。只是无论斋也罢,堂也罢,楼也罢,阁也罢,重要的还是这名儿,这名儿可是能照着人心哩。”

郝赫话毕不忘了迎合个笑,如其待人一般周到齐全。然这话之于费铎,却不啻图穷匕见,他如何不明其中含义。郝赫终欲借机探问自己心思打算,又碍着情面不好明言,就只得这般曲折,使些暗度陈仓的手段。费铎想到,无言固然是沉默,有时顾左右而言他其实也是沉默。凡事一旦说破了,彼此无分寸遮掩,沉默不得继续,无奈便只能填上些实在话语,私隐秘密于是难免曝露,思想至此,费铎不由在均匀鼻息间添了一个叹。

费铎念来自己在此事上算是计议已定,决定也总要示人的,何况本意也是寻他意见,只是未料郝赫却如此顾虑深重。于是如今之计,顺着他人心意倒是上策了。想着,费铎立时心弦反而松弛了,说道:

“若依得我,便取得个‘东山斋’的名儿。”未待对面发问,即又自行开解:“庐城近淝水,知淝水当知谢安。谢公隐居东山,故为这宅子取得如是名字,思慕其人雅人深致。”

费铎言罢便静候回音。

此番倒轮着郝赫一时语塞。无语间,斜目自茶水倒影观看费铎颜色,怎奈茶色浑浊一时看不真切,只好端了那茶瓯,寻机抿口凉茶遮掩尴尬。头脑里却未停了,嚼着“东山斋”这三字诀,待等茶瓯放下,计较似已有了结果,茶色仿佛也澄清许多,印得出对面颜色,望得穿其言用意,沉声笑道:

“谢安最为人道便是东山再起之事迹。看来你是打算应了那结果,借力好风、扶摇直上了。”

费铎暗忖,知此句是个以退为进的意味,纵是寻常人遇着关己要事,也定是要探得究竟的。郝赫心思深沉,既已开言相问,不寻着个确切结果又怎会善罢甘休。费铎也便不再迁延,直言相告:

“世人皆知谢安石东山再起之典故,我当下却有心效法其‘素退为业’之故事。故我非是要顺了那结果,反是决心要辞了社里差事。只望兄长莫忘你我那日之约定。”

郝赫听了个真切,初时面上拂过一抹错愕神色,瞬时又消了去。费铎之决定不在他意料之外,也确是他这老友行得出之作为;且这作为两全其美,既顺遂自己心愿,于费铎又算得解脱之法。郝赫便再无顾虑,抚掌笑道:

“事若如此,东山这名儿是极好了。只是其中东山再起之意,亦全然无需舍了。以某并兄弟手段,定可做成一番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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