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饭后,二人又坐在小院喝茶闲聊,又从天下聊到县衙。
“说说我走这么多天,县衙州府有什么变故吧。最近一段时间,吏治似乎有所好转,城中流民多了,但治安却也好了许多。”
诸葛行言哈哈大笑,道:
“这都是山阴出了个务实的能吏!”
接着诸葛行言又道:“县衙原本有个手分,叫申黎庶,此人原先只知道衙门混日子,无所事事,数月前喝酒故作傻状,旁人都以为他疯了,县中诸吏更是变本加厉的欺负他,不料他却在故意装疯卖傻,设了一个局——”
“先是平反冤案四件,在县中有了威望,一步步挤压贴司的权利,接着那胡作非为的贼贴司想着给他使绊子,故意毒死狱中一个替子,不料却让申黎庶抓住把柄,一举将案件查清,把那贼贴司抓进狱中,为民伸张,斩了那贼人狗头,山阴自此除去一害!”
诸葛行敏却也笑着反问道:“后面是不是申黎庶掌控县衙事物了?说不定毒杀替子是他自己干的呢?不过找个借口除去原先的贴司罢了,朝中这种手段多得是,我早已见怪不怪。不过从申黎庶的现在的为吏举措上来看,他是想为民办事的。”
“那日我去夜市吃油条,就见到一伙吏员在夜市轮番演戏,我到他们的碰头地点探到风声,说是一人假扮为贼,故意鬼鬼祟祟,手里拿着事先准备好的钱财,然后被其他吏员抓住,交出赃物,再让人假装认领失物,每演一场,百姓就纷纷叫好,夸赞着县里的申贴司。”
诸葛行敏又想到当日所见那小娘子,却不由得心中一阵慌乱,白白净净的脸颊抹上了一层红晕,但还好有夜色作为掩护,自己的样子并未被弟弟看见,停顿了一下,又道:
“如此可见,申黎庶确实是个人才,想到的鬼点子还挺多。”
诸葛行言接话道:“这还不算,曾怘走后,申贴司又将巡逻一差细化,白天出动三组弓手手力们编成的队伍,十人为一巡,负责巡视街道,抓捕可疑民贼,防范火灾和城中械斗,夜间出动四组,在夜市附近巡查,同时自己出钱奖励,激励士气,居然能让这些懒汉们打起精神每日巡逻,这对山阴可谓大功一件!”
“据说这申贴司还是个好武之人,各种兵器养养精通,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去拜访贴司,若能与其切磋,那就更好了!”
申黎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武功,若是晓得今日诸葛行言所言,必然能喷出一大口口水来,说不定还会大骂一声:“哪个刁民瞎造谣的?”
见弟弟对申黎庶藏不住的钦佩,心里头反而有点发酸,道:“纵然如此,那申黎庶也不过是个没读过书的小吏罢了,这又有什么。”
诸葛行言瞪大了眼睛:“此人虽未小吏,却一定读过书!”
不等哥哥疑惑,诸葛行言又道:“曾怘走时,作了一首绝句,”诸葛行言直起身子,念道,“日过东乡连山里,人游市井巷子中。少来不觉路途险,涉世归京辅兴隆——又作了一曲唱词,一展胸中报复,词曰,‘月如盘,珍馐万千。少做风光装欢。道旁两侧青田,老当回乡会稽山,望安宁金灿,黎民安然。’”接着立马弯下腰给诸葛行敏讲道,
“你猜怎么着,申贴司赶忙叫人记下,并走前赠送了曾怘一首词,据说是当场有感而发!”
“哦?曾怘的诗词并无出彩的亮点,我倒想听听申黎庶的了。”
诸葛行言庄重正色,借着满江红的词调,唱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贴司之词,足以流传千古!”
————
申黎庶抄词是在七月初一赠别曾怘的时候,而八月时,其词已经由曾怘带着传到了东京,又传到了相州汤阴县永和乡孝悌里。
将时间往前推上几个时辰,正是阳光明媚的大好时候,小村庄显得极其宁静,而孝悌里远处的一片树林中,却忽然奔腾起一群飞鸟,接着鸟群中的一只鸟突然悲鸣一声,重重跌落在地上。
“五哥的弓法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若是见了契丹,一箭下去,定然能射倒一片!”一个少年脖子上套着一把弓,左手捏着一支箭,右手提着一只被射落气绝的野鸽蹦蹦跳跳跑了过来,“呐,五哥,今晚又有肉吃了!”
被唤作五哥的少年微微一笑,他穿着短跨,上身只贴一件青色汗衫,手提长弓,背着一个箭篓,腰上别着一把短刀,身长五尺五寸,腰腹肌肉如同神工天刻般清晰可见,然而肤色却如温玉般白皙,如冬日新雪,长睫浓郁,明眸清澈,一双桃花眼中含了一滩春水,剑眉飞入两鬓,眉宇间似有浮云在卧,鼻若悬胆,薄唇笑着抿起,如同一带青丝,容貌竟胜女儿之态。
“岳翻,射箭!”
岳翻倒是皮肤黝黑,他憨笑着露出一排牙齿,这牙倒白的发亮,不似其他人那般发黄。
“五哥,得嘞!”
小岳翻丢下鸽子,取下套在脖子里的弓,弯腰将刚刚捏着的箭搭在弓上,接着立马直起身子,双手张弓,神色如常,居然将弓拉到了半弓!
弓弦震鸣,箭如长虹,颤着身子灌向天空,而被唤五哥的少年也迅速张弓搭箭,轻轻松松拉了个满弓,弓弦回落,只听空中“啪”声一响,一支箭在空中被射成了两半,跌落下来。
小岳翻沮丧的低着头,抱怨道:“五哥,你都不让让我,每次都是这样,把箭弄折,又要使唤我去做箭。”
“下次一定。”小岳翻的脑袋被揉来揉去,他正要抬头准备反咬哥哥一口,却突然看到远处隐隐约约有一个小女孩的身影,便惊奇大叫道:“五哥,瑶妹妹来啦!”
“岳飞哥哥——你阿姊唤你回家吃饭啦!”
岳飞听到吃饭二字,立马把箭篓丢给小岳翻,小岳翻还没明白过来,却见岳飞已经背着弓扶着刀,顷刻间遁入视线之外。
岳家只是寻常乡中屋舍,并无出奇的地方。推开大门,却闻不见饭香,只见岳母姚氏躺在椅子上晒着太阳,妻子刘氏正给岳母摇着扇子,见岳飞回来,优雅起身作礼,问候道:
“郎君···”
“你看,我就说嘛,还是吃饭叫他好使。”
刘氏轻轻笑着退在一旁,岳飞冲他点了点头,便接过扇子,蹲在地上给岳母摇扇:
“妈,瑶妹骗我。”
岳母慈祥的笑道:“你别给我扇风了,你阿姊从城里回来了,据说带来了一首词,估计颇合你意,便把你用吃饭骗了过来,她正哄着云儿睡觉呢,去找她罢。”
岳飞此时虽然十九,但已经结婚生子了,云儿便是岳云。
后屋传来抱怨的一声:“妈,你就会惯着他!云儿早睡下了。”来者便是岳飞的姐姐。
阿姊手里提着一张写了文字的纸,冲着岳飞甩了两甩:“东京城里新流传的词儿,据说是越州山阴的一个人写的,我已经学会词调了,要不要听听?”
岳飞赶忙丢下扇子,跑到阿姊旁边,有些着急:“听的,听的。”
阿姊知道自己的弟弟不善言辞,为人憨厚,却好读书唱词,吊了吊岳飞的胃口,急的岳飞哭笑不得,这才背手唱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这是满江红的词牌!怎没有下阙?姐姐快唱!”
难得从岳飞嘴中多蹦出了几个字,但阿姊却告诉岳飞没有下阙了。
“即便是没有下阙,光凭借上阙,此词足以流传百世了!”岳飞赶紧将那纸拿了过来,反复打量,只见上面的每一颗字每一句话都挠到了岳飞的痒痒处,岳飞心中念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只盯着一句话不放,嘴里轻声唱道:“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突然停了下来,转头问向阿姊:
“姐姐,此词为何人所作?”
“据说是越州山阴的一位隐士,坊间说,叫贴司申来着,号什么清风居士,就在会稽山里头藏着修行。”
“能作此词者,绝非隐士,而应当是胸怀大抱负者,我见此词,如得知己!姐姐,我一定要把这词的下阙找出来!如若真的没有下阙,我也一定要将其填出来!”
话毕,小岳翻和瑶妹晃着脑袋走了进来,却见岳飞一脸严肃,收起手中的纸张就向他飞奔而来,吓得小岳翻哇哇大叫:
“妈!五哥又要欺负我啦!”
小岳翻话还没说完,就被岳飞夹在手肘处,岳母哈哈笑着问道:
“又要练武去?待会就吃饭啦。”
岳飞早已经没了人影儿,只听老远处传来一声:
“下次一定!”
还有小岳翻的痛苦哀嚎:
“妈——你快管管五哥,他又要折磨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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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翻,岳飞之弟。
岳云,岳飞之子,生于1119年。
刘氏,岳飞的第一任妻子。
阿姊,岳飞的姐姐,名已不可考。
《宋史·兵志》:“真宗祥符中,重定等杖,自五尺八寸至五尺五寸为五等,诸州部送阙下,及等者隶次军。”广锐军是宋军最下等第五等,其身高标准是宋五尺五寸,今约一米七一,岳飞投军被编入广锐军中,本书采取王曾瑜先生的说法,岳飞身高当为一米七左右。
故宫的西南角南薰殿为清代存放历代帝王名臣画像之处,据其所述,岳飞应当为书生相貌,类似现代的彭于晏。何刚德为岳飞题诗有云:“威名赫赫震朱仙,谁信风流少年。”
明代郎瑛的《七修类稿》记载,岳飞有个绰号,名为大小眼将军,本书不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