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是个急性子,谈起正事就废寝忘食,县丞却是个周到人,看天色不早,命下面备饭菜酒席,在一旁另设小桌给汪俞心独坐,闻香摆好饭菜,请汪俞心用饭,县令拉着长平高谈阔论,两人一高一低的嗓音听着倒也和谐,权当餐厅伴奏了。
说到钱,县令不禁长叹,“真是愁煞下官了。”
长平笑道,“我倒有个法子,只是贵县要担一点风险。”
县令一喜,“郎官尽管说!”
“我去向乡绅地主佘借银钱,由贵县做保,平摊借给县里农户,打井浇水,秋收之后,再由贵县负责收本钱与利息还回。”
县令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
“郎官你新来上任,有所不知,本地临近北境,年年都有异族来犯,每次必有大量损失,不拘银钱粮草,有什么他们抢什么,只怕庄稼还没收下来,就被抢走了,到时候拿什么还钱。”
长平拍拍他肩膀,“别泄气,总有法子的。”
转过天,长平与县令开始到各个乡村查访,汪俞心就在县城里转,县丞派了两个衙役随行保护,所幸昌县偏僻,人少,却反而安全。
走了一会儿,有些累了,汪俞心进了一家茶馆,略作休息。
刚刚坐定,茶馆里就吵起来。
两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起了争执,旁边看热闹的不少,劝架的却没有。
汪俞心很能理解大家的心态,事不关己,谁都不愿意插手别人的事,本来就世道艰难,再为了劝架惹上无妄之灾,那就不值得了。
那两人对桌而坐,各不相让,汪俞心远远看着,听他们争执。
一身蓝衣的书生高声大嗓地嚷嚷,“舍一人而救一城,乃是为君之慈,阁下妄有妇人之仁,却不闻那一城人命的哀嚎么?”
对面白衣的声音虽低,却字字诛心,“兄台说得漂亮,只不知那被舍之人是否赞同高论?”
蓝衣书生怒气更盛,“舍小为大,自古常理!岂不闻壮士断腕?”
白衣人又反问,“那壮士问了那条臂腕想不想就这么断了么?”
蓝衣书生气得狠狠拍桌,“那一城人的生死存亡都比不上一人么!”
他言辞激愤,倒有不少人觉得有理,暗暗点头。
白衣人不急不躁,继续答,“舍一人之舍称为慈,言说乃是为救一城人,然则舍一城人为救十城人又如何?”
蓝衣书生一噎,白衣人又问,“舍十城而救百城又待如何?”
众人都是一愣,竟都低头思索起来。
蓝衣书生愤然道,“如今没有十城百城,只有一城坐落北境,你说那么多,又有何用?”
众人又点头,正是啊,哪有什么十城百城?现下边境只有一个临江府啊!
白衣人不慌不忙给自己续了一杯茶,笑道,“兄台,常言道人活九十九常怀千岁忧,你怎知你眼前这一城之外,就没有十城百城正要成为待宰羔羊?好,且当只有这一城!你又如何笃定这被舍之人不是你家中高堂父母,不是你姊妹妻儿?真当此时你也能面不改色舍之而去么?你如今侃侃而谈舍一人之慈,不正是在慷他人之慨?”
围观众人顿时唏嘘,说是舍一人容易,可是这人最好不要是自己的家人。
蓝衣书生脸色不好看,仍不肯低头,“为国之计,舍便舍了!”
“好!大丈夫!”
白衣人击掌喝彩。
继而又问,“然而舍一人之后,又要舍一人,何如?”
蓝衣书生怒道“舍过便了,怎么又要舍?”
“那定下盟约之人反悔了。”
白衣人笑着望他。
“既已定了盟约,怎可轻易反悔!”
“可定下这种盟约的,难道会是良善之人吗?”
白衣人缓缓饮茶,看着蓝衣书生。
“今日他说舍一人既可饶你一城人,明日又说需舍八十岁老者,后日又说舍三岁稚儿,你今日舍,明日舍,总有一日,要舍到你的头上,谁也躲不过。”
“敌人武力强我数倍,却要我做这无谓选择,不是在发善心,也不是考量我的仁心,而是在把我当玩物取乐!”
白衣人将茶杯重重砸在桌上,茶水四溅,室内一片寂静。
“士可杀而不可辱,今日敌人兵临城下,哪怕倾我一城无人生还,也断不可心存侥幸寄希望于仇敌!舍一人看似划算,可是那人乃是我们的同胞!”
白衣人环视众人,“先帝武事不精,致我南周落到今日地步,难道不是舍了半壁江山给敌人么?可是这北狄可有从此安分?明日兵戈再起,谁能保证自己不身在被舍之地,被舍之城?”
老板慌忙上前制止,“先生慎言!”
白衣人笑笑,“我一介平民,说几句胡话罢了,不用怕。”
说罢向那蓝衣书生一拱手,“兄台,方才言语不恭,赎罪,赎罪。”坐下饮茶,似无事发生一样。
蓝衣书生讷讷地坐了,却怎么也坐不舒服,别别扭扭,拿茶壶茶杯撒气。
汪俞心听得起劲,忽而他们竟不辩了,让她好失望。回头低声问闻香,“你说谁说的对?”
闻香想也不想,脆生生地开口答道,“姑娘,这有什么难的!那个愿意舍一人的,必定是身份尊贵的,想着再怎么舍也舍不到他的头上,那个不愿意舍的,一准儿是个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的穷光蛋,知道若有危难,他必然是无人庇护的!说大道理奴婢是不懂,可是奴婢知道自己手里的钱谁都舍不得随意让别人抢去,别人的钱被抢了那可不干我事!”
小丫头这一番话说完,屋内更是鸦雀无声。
是啊,这世上的事,本来就难分对错,立场不同,自然视角也完全不同,你说我错,我何尝不认为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