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诗会时,姜管事也在画舫上候着,自然是见过官家钦使的样貌的。
听到蔡鞗这般问,他摇摇头,回道:“那所谓的官家钦使,倒是不曾见到。皇城司察子们左右探查一番,也没找到任何踪迹。”
王林一听,一拍大腿,再无半分怀疑地道:“那肯定是见不到的啦。他们前去招摇撞骗一番,定是心虚,早已逃之夭夭啦,难不成还等着咱们去调查他们的底细不成?”
越说,众人越发笃定,那官家钦使,百分百是个冒牌货。
唯有秦桧,一直静静听着众人的分析。
眼见大家意见渐趋统一,他却向姜管事问道:“那你可曾让皇城司察子盘问过那小渔夫,与他一起的官家钦使是何底细?又到了哪里?”
姜管事闻言,倒是一愣,犹豫道:“这个,这个,这个,倒是不曾问过。”
王林见秦桧仍这般小心翼翼,颇有些不屑地道:“哪还需要盘问?就算问了,定也是他们早已准备好的托辞。我敢打包票,这几人,百分百是坑蒙拐骗的泼皮货色。”
对于王林这种胸无点墨的纨绔,秦桧打心眼儿里看不起。
但碍于其老爹是当朝少宰、右相王黼,明面上却也不敢有丝毫忤逆
闻言,秦桧只得陪笑道:“王衙内此话当是不差。只不过,若这几人真是冒牌货,某却还有三个疑问苦思不解。”
王林对于秦桧的恭顺模样倒还满意,虽然被他否定,也没怎么生气,而是好奇问道:“秦学正有何不解处?”
秦桧凝眉道:“第一个,他们这般处心积虑地潜到诗会,闹那么一通,目的何在?
“第二个,若作出那两篇文章的不是那小小的渔夫,这汴梁之地,又有何人具有那等文采?
“第三个,当时那渔夫随手挥毫,写就的便是官家最擅长的瘦金体,这可作不得假,他若胸无点墨,又怎能如此?”
这三连问一出,王林等人也愣了。
凡事都有动机,但这三人冒着杀头的危险,潜到画舫,狠狠地装逼打脸了一通,可最后得到了什么呢?
除了给那渔夫换了身蔡鞗的干净华服,好像他们再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啊。
而能够作出那两篇惊世文章的人,别说这汴梁之地,就是整个大宋,一只手便能数出来,又会是谁呢?
最后,正如秦桧所说,即便其余都可找到理由,那渔夫当场挥毫泼墨写就的两副瘦金体,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完成的,又该如何解释?
一时间,屋内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在凝眉苦思,欲要推断出背后隐藏的秘密。
蔡鞗一时也没有主意,只盯着铺展在桌上的那副李重阳的作品《破阵子·踏燕云,默默凝视。
良久,蔡鞗盯着那副字体的双目蓦地一亮,豁然抬头,望着众人,冷声道:“有没有这种可能,他们是受人指使,目的便是到汴梁诗会搅局,让我等颜面无存。至于那两首词作么,很可能是有心人提前精心创作,然后再交予那渔夫诵记。至于那渔夫能够当场写就两副瘦金体,恐怕也定然是提前临摹了很久很久,每一笔每一画都已被他牢记于心。”
说到这里,蔡鞗亲自将那副字拿在手中,放在众人面前,续道:“你们且看,这厮所写的每一个字,是不是都与官家的字一模一样?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
经他这么一提醒,几人连忙凑到那副墨迹已干的书法面前,凝神静气打量着。
好半晌,人群中有一人拍着大腿,大笑道:“是嘞是嘞,这字,的确与官家的字如出一辄。”
王林也激动道:“对哦,这上面的字,就像官家亲笔写就的呢。”
就连沉稳非常的秦桧,此际也点头道:“这字,已到了可以以假乱真的地步了。”
听到秦桧都这般说了,王林一双铜铃大眼转了数圈后,双手一拍,恍然大悟道:“哎呀呀,我晓得了!我晓得了!这幕后黑手,定然是找了个极善字画伪造的作赝高人,将官家的字一个个临摹出来,再拼凑成了这幅字,然后让那渔夫反复习练。”
这些人,多多少少都于书法一道有些研究,深知学习书法,都以临摹前代大家的字起步。
但不管怎样,书写者都会有意无意地在临摹中融入自己的想法,体现出自己的特色,最终融会贯通,自成一家。
比如当朝太师蔡京,少时与弟弟蔡卞学蔡襄书法,中进士后因神宗喜爱徐浩书法,也学习徐浩书法,后来又学习沈传师、欧阳询,再后来又改学“二王”,最终博采众长,自成一家。
又比如当朝官家,也是在学习了黄庭坚、薛曜、褚遂良等人书法的基础上,才创造出独树一帜的“瘦金体”。
所以,书法一道,无论怎么模仿学习前人之作,都会带有自己的书写特色。
不过,若是专司赝品行当的仿制高手,却又另当别论了。
因为这些仿制高手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在书法一途有所成就,而纯粹是为了制作赝品取利。
所以,他们的评判标准,便只有像与不像。
若真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那才是达到了赝品行当的巅峰。
而现在,李重阳所书写的那副作品,每一个字都是官家书写过的字画里的,就连每一笔的用墨均匀程度,都一模一样。
这般,难道还不能说明李重阳这是可以在模仿官家的字迹么?
如果这些都有假,那今夜的汴梁诗会,定是有人故意搅局。
毕竟,蔡五郎位列宗正寺评选的驸马候选榜首位,眼看着鼎盛已极的蔡家即将再攀皇亲,焉能不惹得朝中敌对势力的嫉妒?
如此,王林这推论一说出口,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都连连点头。
在他们这些大聪明看来,也唯有如此解释,才能平抚今夜被李重阳接连打脸的脆弱心灵了。
一番推论,几人已对李重阳和那官家钦使的冒牌身份再无怀疑。
这时,沉思片晌的秦桧却突然抬头,望向姜管事,沉声问道:“你刚刚说,遇着那厮时,有人持刀行凶?”
姜管事之前在皇城司察子面前,有心诱导络腮胡诬蔑人是李重阳杀的,但回到这里,却是一五一十地所见经过给大家说了,并未作什么假。
见秦桧在问,姜管事连忙点头,又如实重复了一遍。
秦桧听完,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终于转头,对蔡鞗道:“五郎,既是这样,今次,您大有反败为胜、声名再起的机会啊。不仅如此,就是那幕后黑手,某也有法子一并揪出来哩。”
蔡鞗闻言,大喜过望,抓住秦桧的手,诚恳道:“我就知秦学正才思敏捷,智计卓绝,定有良法。”
说到这里,面色渐渐转为阴冷,咬牙切齿道:“既然这些人敢如此戏耍我蔡鞗,我定要让他们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