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鞗闻言,瞬间想起那个比自己还大了十多岁的隔房大侄子蔡鋆。
这蔡鋆,乃是叔翁蔡卞的嫡长孙。
蔡卞虽然与自己的爹爹蔡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曾官至宰相,但因政见不同,互相倾轧,向来不睦。
因此,这十余年来,两家没怎么往来走动。
特别是自从叔翁被爹爹排挤打压,降为少府少监,分司南京后,两家人更是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对于蔡鋆这个隔房侄儿,蔡鞗自然也没见过几面。
最近一次,还是前年叔翁离世,他随父亲前去吊唁,匆匆见过一面。
虽然只是匆匆一面,蔡鞗也觉得这个大侄儿为人圆滑,处世精明,一看就是个官场老油子。
对于和他祖父素来不睦的大祖翁,也极尽谄媚之能事。
因此种种,蔡卞去世后,蔡京在朝,也对渐渐有些没落的蔡卞一支,多有提携帮助。
两家的关系,也有所缓和。
有此,不过两年,蔡鋆便从一个从品的太史局丞,提拔为从五品的太常少卿,权知杭州府事,也就是现在的杭州知府。
蔡鞗十分清楚,这个大侄儿自从当上了杭州知府后,时时会给官家和父亲呈送些江南的珍奇物件。
自己也曾沾着父亲的光,收过他附送来的一个纳金砚。
但却没想到,蔡鋆竟能在江南之地,搜罗到唐朝著名书画家李思训的传世名品《江帆楼阁图。
蔡鞗对书画很痴迷,听到有此佳作现世,自然意动。
连忙道:“既是此画,鞗怎能不陪郓王共赏?您且请先回,待鞗回府换过衣衫,便来拜见郓王。”
赵楷点了点头,也不多说。
翻身上马,领着一群皇城司兵马,打马便往郓王藩邸的方向而去。
待这群人行远,蔡鞗脸上的恭敬之色缓缓隐去。
取而代之的,是满面阴沉。
这时,一驾颇有些奢华的马车驶到他的跟前。
年迈的车夫从架上跃下,取过木梯,放到车下,然后才面朝蔡鞗,恭敬地道:“五郎,公相在车里等你哩。”
蔡鞗一言不发,踏上木梯,掀开车帘。
便见一个须发花白、满脸褶皱的宽袍老者,双眼微眯,端坐里面。
见到此人,蔡鞗神色瞬间变得极其恭顺。
进了马车,跪坐在他对面,低声唤道:“爹爹。”
这人,自然便是现在深受官家宠信、位极人臣的宰相蔡京。
蔡京已年过七旬,宦海沉浮五十载。
如今虽然老态龙钟,但却自有一股大权在握无可比拟的威严。
蔡京手捻花白长须,见蔡鞗坐好,才喃喃道:“鞗儿,以后行事,定要牢记自己的身份,莫要再去寻花问柳了。真要惹恼了官家,爹爹也保不得你。”
蔡鞗恭敬道:“鞗儿知道了。”
蔡京叹了口气,又道:“男人花天酒地本也没事,爹爹也曾年轻过。但再过半载,你就要娶帝姬过门,一身荣耀,唾手可得。这等节骨眼儿上,可不能行差踏错啊。”
蔡鞗闻言,满面羞惭,将脑袋垂得低低。
聆听完蔡京的训导,才微微抬头,小心翼翼地问道:“爹爹,李家父子明日就将离京,咱们真的放他们平安南行么?”
蔡京见蔡鞗话里有话,一双昏花老眼微微张开一点幅度,问道:“鞗儿的意思是?”
蔡鞗揉着青紫的眼角,语气森然道:“李纲那厮屡次在朝堂诽谤爹爹,其子李仪之那纨绔又打了孩儿。若不在他们离京之时,好好拾掇一番,岂不显得咱们太过软弱了么?”
蔡京听到蔡鞗的话,满是褶皱的脸上闪过一抹失望。
他膝下共有子,除了次子早夭,子未及弱冠外,其余六个儿子个个不凡。
而这五子蔡鞗,最擅书画,不仅极其类己,也深得官家和郓王的赏识。
但他毕竟年轻识浅,血气方刚,胸无城府,不是个玩弄权术的好手。
听到他那有些意气用事的话,蔡京知道,自家这儿子还是咽不下那口被揍的恶气。
不由眉头微皱,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鞗儿,比起你大哥,你的城府,实在太浅啦。”
蔡鞗顿时有些委屈地反驳道:“爹爹,难道孩儿就这么被他白打了么?万一他离京后,张嘴乱说,毁了孩儿的好事,那可就晚啦。”
蔡京缓缓捻着胡须,意味深长地道:“君子报仇,尚且十年不晚呐,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一地?何况,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够保证永远把话烂在肚子里?”
听到蔡京此话,蔡鞗先是一愣,继而惊声道:“爹爹的意思,是要——”
不等蔡鞗把话说完,蔡京将手一摆,喃喃道:“此去江南,沿途多有盗匪横行,只愿他们父子,能够平安到任吧。”
蔡鞗哪还听不出来蔡京话中的深意。
饶是他对前晚把自己蒙头一顿胖揍的李仪之恨得牙根痒痒,此刻心头,也浮起一丝不忍。
但他深知父亲做事手段,不敢再多说什么。
屏住呼吸,坐在蔡京对面,静听着不久便响起的鼾声。
马车“嘎吱嘎吱”地行,车里的人,却各有各的心思。
已经将都知甲胄换下,穿上帝姬常服的赵福金,娇躯随着马车的晃动而微微左右摇摆。
在她对面,同样将甲胄换回蓝衫宫装的那名小将,正如蔡鞗一般跪坐着。
与茂德帝姬一样,她也是女扮男妆。
只是,她的身份,却低了太多太多,不过是茂德帝姬的贴身婢女,名唤蓝烟。
“帝姬,您,真的没事?”
静静看着久久不发一言、面色沉郁的茂德帝姬半晌,蓝烟还是没有忍住,开口相询。
在她眼里,茂德帝姬向来开朗乐观,虽然在有些事情上比较执拗任性,但很少有愁云满面的时候。
但今日,自李府返回,帝姬一路上便不曾对自己说过半句话,脸上也几乎没见到任何笑容。
如此异状,自然让蓝烟心生疑窦。
茂德帝姬好似在出神,听到她的话,才反应过来。
看着这个年岁与自己相仿,但格外机灵又有些身手的贴身婢女,沉吟了下,不答反问道:“你说,蔡家五郎,真的是值得我托付终身的良人么?”
蓝烟一愣,不知她话中何意。
这等涉及帝姬终身幸福,又关系皇家与蔡家名声利益的大事,她这身份卑贱的婢女,自知不可乱说。
凝眉沉思了片刻,才微笑道:“帝姬莫要多想,官家已为您与蔡家五哥儿订下婚约,您安安心心地嫁过去就是了。”
既然是官家钦定的婚事,哪有变卦的可能?
按制,蓝烟作为帝姬的贴身婢女,当随帝姬陪嫁入蔡府,作一个暖房丫头。
至于最后能不能博得个妾室的名声,便要看帝姬和蔡鞗的意思了。
她深知此点,所以既不能言蔡鞗的好坏,也不能对这段姻缘点评。
茂德帝姬在蓝烟这里得不到答案,一时又陷入了沉思。
只是此刻脑海里,始终萦绕着那张带着五分英气、三分邪气、两分稚气的俊秀面庞。
就像右臀上那排还在隐隐渗血作痛的牙印,怎么抹也抹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