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太行山下,丹水西侧的高都,土地贫瘠,少有人烟,要不是曾经发现过大型铁山,韩国历代君主们都懒得在此筑城。
更有甚者,高都还是一座不祥之城。
一千年前,夏桀携着爱妃妹喜,躲在北郊垂棘山的山洞里,埋葬了夏朝五百年基业;六十年前,赵、魏、韩三家家主,在东郊丹水之畔,当着晋静公的面,瓜分了春秋霸主晋国。
鉴于高都的种种不祥之征,三家分晋后的几十年里,它被当成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最终实力甚微的韩国被迫接受了此城。乃至于现今当家的韩襄王还对此事耿耿于怀。
“轰隆——”城东的工师家东厨,此刻传来一声巨响,划破了仲夏清晨的宁静。
这响声振聋发聩,伴着徐徐晨风,散至城中每一个角落,然而酣睡的人们却依然不受丝毫影响,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已经早起的人倒是停下伸了个腰,稍稍瞟了一眼工师家窜出的一缕青烟,嘟嘴念叨了一句:“这家主父糊涂,不曾想少主也是个人物。”还特地加重了“人物”二字的读音,而后轻蔑一笑,继续忙活着这一天的活计。
正在后院纳凉的工师家主父工师籍被这声巨响惊得差点从轮椅上栽倒,脑中稍稍思索一番后,便镇定下来,继续他一早的闭目养神。不过脸上却没了先前享受微微清风的惬意。
“不甚要紧的,东厨这几日漏雨,原本也是要修缮了。”伺立在工师籍身后的侧室韩姬见工师籍脸色有变,连连慰藉起来。
工师籍清楚记得,自洛阳搬到高都以来,这府中巨响应是第八次了,本不打算再为这点小事去劳半点神,不过韩姬安慰的话反倒激起了他心中的火气。
毕竟东厨一直是韩姬在操持,而迎娶韩姬多年,没留有子嗣,也未曾给她扶正,工师籍本就心有愧疚。
“逆子——”工师籍眼睛虽然微微闭上,脸上却是肌肉紧绷,破口吼了一嗓子。
韩姬以为自己说错话触了逆鳞,吓得花容失色,噤若寒蝉。
“唤来训诫!”工师籍脱口吩咐了一句,眼睛却依旧没睁开半分。
很久没见主父动怒,韩姬不敢多说一句,赶忙去唤来了正蹲在冒烟的东厨外边满心欢喜地欣赏自己“杰作”的少年郎。
那少年郎,正是工师籍唯一的儿子,工师家少主工师谋。
不过此时的工师谋,早已不是先前的那一个,而是现代采矿工程博士张超死后的重生。
工师谋此刻已是灰头土脸,衣衫不整,听见韩姬唤他,便起身走到院墙边的水缸舀了一瓢清水,糊了一把脸,理了理凌乱的长发,而后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端详了一番水中俊朗面容,这才满意地跟随韩姬来到后院。
韩姬是个知趣之人,领了人来,便维诺地退了下去。
后院的长廊里,就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父亲大人!”工师谋上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那乖张生硬的动作,似乎印证了他与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
“休得放肆!跟你说了多少次,为人处世,当辞尊居卑,不可狂妄造次。”工师籍闻言,脸带愧色,训了一句。毕竟战国时候,“大人”二字是只有血统高贵又品行高尚的人才配享用的。
他睁开微闭的双眼,看了一眼眼前依然有几分邋遢的工师谋,接着说道:“先前的事你虽大多不记得了,但依然要告知你,当初让你跟随慎到学学如何修身立德,你却半途而废,非得和一群墨者行会的贱民混在一起,成天喊打喊杀,弄得现如今这般粗鄙不堪。”
工师谋脑中留着的是现代人张超的记忆,因而并不清楚自己跟谁学本事的事,但心中却是一阵嘀咕:怪不得这哥们身体这么棒,原来是练家子。
他忍不住稍稍舒展了一下身躯,顿时感觉浑身热血沸腾,不禁暗自窃喜。毕竟前世的他体弱多病,做梦都想拥有如今这副钢筋铁骨呀。
“胡闹!”见儿子当着老子的面活动筋骨,工师籍一阵气愤,连连摇头,长吁一口气:“冥古不化!改日还是得再将你送往齐国,请求慎到好好教育一番才是。”
工师谋虽然是个历史小白,但是对于慎到这个历史人物却恰巧看过一期纪录片,因而多少有些认知。
他稍稍走上前,竟然安抚起了工师籍:“父亲大人息怒。慎到自然学识渊博,但其学过于看重权势,而忽视普通人的作用,终究不是我想学的。至于混迹于墨者行会,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顺带个多防身的技能。”
工师籍说道:“口气倒是不小,难不成这普天之下就没有能做你老师的?”
工师谋答道:“要说我真正想要做的,还是搞工程,学贯百工,振兴咱们工师世家。细细说来的话,这个时代能做我老师的人还真不多。”
“振兴工师世家”,
这,也是工师籍后半辈子的一心所系。
他第一次听见有人道出自己的心声,内心激起了莫名的波澜。
“工师世家”乃天子御赐美誉,曾几何时,让工师家在三川之地,风光无限。而如今,却是家道败落,远遁他乡,落寞如斯。
他抬头仔细端详了一番眼前的儿子,感觉朝夕相处了十八年的少年,似乎有些陌生了。
“大言不惭!”工师籍本是想赞许一番儿子的,可停驻了半晌,却是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工师谋闻言,并不气恼,而是笑着说道:“父亲大人尽可宽心,在经历了七次失败后,今日我终于制作出了一样神物,此物名为炸药。不是我吹牛,开山挖矿,破土修路,只要有了这炸药,便都不费吹灰之力。如此一来,普天之下的大工程,怕是都要为我工师家所垄断了,振兴工师世家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他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越说越有劲,仿佛工师家那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了。
“满嘴胡言!”工师籍斥了一句,便唤来韩姬推着轮椅,头也不回地往前院去了,他心中却是满满的欢喜,因为儿子真的转了性子,不再是之前那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之人了。
“父亲大人!先别走呀,我这还有一样东西,是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在韩弩的基础上改造成的劲弩,名叫诸葛连弩,有了它,各国的军火生意咱们也可揽下不少呀。”工师谋感觉意犹未尽,冲着工师籍远去的背影,一边自衣袖掏出他改良的小型弩机准备比划,一边大喊着。
“一切自便!”工师籍扔下这么一句话以后,便没有再理会他丝毫。
长廊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工师谋半天没弄明白老父亲这话的意思。
本是信心满满地构造宏伟蓝图,貌似效果却不甚明显。
一阵失落感自他心中油然而生。
长廊边的台阶下,几只蛐蛐此时正唱着小曲儿,点缀着娴静的空气,似乎成了这夏日清晨的主角。
“坏我好事!”
想了半天,工师谋也没想出哪里出了岔子,最终,他将一切怪罪到了蛐蛐头上,便自弩机里面选了一只箭镞锋利弩箭,径直走到台阶边,摆开架势,就要去掏蛐蛐们的老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