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议政殿内,承帝送走了两名官员,揉了揉太阳穴,就见文德礼端上了一个托盘,其上摆放着一盅精美的茶盏。
“皇上,这是静贵妃娘娘送来的参茶,您都累了半晌了,休息一下,趁热喝了吧。”
承帝抬了抬眼,朝外看了看,“静贵妃人呢?”
文德礼笑道,“刚刚才来的,看见您正在接见大臣,就嘱咐老奴别打扰您,留下参茶就走了。”
承帝点了点头,摆了下手,“静贵妃有心了。”
文德礼见此,登时送上了参茶。
承帝喝了几口,润了润喉咙,这才再次开了口,状似随意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文德礼躬了躬身,“回皇上话,回来有一会儿子了,看到皇上正在忙,老奴就没敢打扰。”
承帝放了茶盏,“朕记得左相家的二小姐,好像今天举行及笄礼对吧?”
“正是。”
承帝笑了笑,“怀安郡主今日归家,左相府可谓是双喜临门,想必今日的左相府定是热闹的狠了。”
文德礼闻言,面上却是露了几丝尴尬,“这个……”
承帝蹙了蹙眉,“怎么了,莫非发生了什么变故?”
文德礼自是不敢隐瞒,挑着重点,不偏不倚道,“怀安郡主跟威远侯府的裴世子,曾有婚约,左相大人以为怀安郡主下落不明,便将婚约给了相府的二小姐,今日正好一并宣布,也是赶巧了,怀安郡主正好那时候进了府,左相大人为了相府的颜面,没承认婚约一事,结果,怀安郡主却认出了那位二小姐的定亲玉佩,乃是其母留下的遗物,这么一来一回的,定亲自是没成,那及笄礼也……不了了之了。”
文德礼这话说的颇为精简,但内容也着实丰富,承帝听了之后,一时间竟是没有反应过来。
“怀安郡主跟威远侯府的裴世子曾有婚约?”
片刻之后,承帝才开了口,微微坐直了身体,“文德礼,你将过程仔细说与朕听听。”
“是。”
文德礼闻言,登时将自己赶到之后的所见所闻,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承帝听完,似感似叹道,“原来穆爱卿的先夫人居然是一位神医,难怪怀安郡主有如此天赋了,可惜,红颜薄命啊,这件事是穆爱卿有失偏颇,倒是委屈怀安郡主了。”
文德礼听了这话,面上恭恭敬敬,心里却是疑惑连连。
他在承帝身边伺候了这么久,很清楚,承帝做事从来都是利益为先,就像之前他册封穆颜姝,不光因其救了战王,定文侯和蒋元晟,还因为她是左相穆士鸿的女儿。
照理说,左相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承帝对怀安郡主的印象该大打折扣才对,怎么现在,字里行间,反而怪起左相来了呢。
莫非是因为定文侯府和战王殿下对怀安郡主的看重?
作为承帝的贴身太监,文德礼自然要把圣意揣摩透了,才不会说错话。
他正琢磨着,就听承帝继续道,“文德礼,朕给怀安郡主的赏赐应该备好了吧?”
文德礼赶忙笑道,“早备好了,只是陛下让老奴先去宣旨,老奴这才没将赏赐一并带过去。”
承帝闻言,点了点头,“正好,怀安郡主献药有功,文德礼,将那些赏赐再多加一倍,你明天亲自过去一趟,给怀安郡主送过去,以示朕心。”
文德礼怔了怔,“献药有功?”
作为承帝的大太监,他在承帝面前,自然是能有些来言去语的。
眼见他疑惑出声,承帝也不以为意,唇角不自觉上扬了几分,“之前怀安郡主所献的金疮药,朕让张太医找人做了一番尝试,药效比寻常金疮药好上数倍,但所用药材却十分低廉,跟老四说的一般无二,有了此药,每年军费支出都能省下十之二三,相比之下,朕先前的赏赐,的确是单薄了一些。”
承帝这话一出,文德礼瞬间就悟了。
之前,承帝虽然面上相信了战王殿下的话,张御医也做了一些证实,但毕竟没有真正试药,承帝对此自是有所保留。
他册封穆颜姝为正二品郡主,也大都是因为她救人有功,但是现在,穆颜姝所献的金疮药得到了证实,她的价值自然不同了。
文德礼很清楚,不管是西凌国也好,还是东吴南元和北魏,这四国在医道上,尤其是在药品上,都受制神医谷太久太久了。
现在承帝见识到穆颜姝之才,自是惊为天人,对她寄予厚望,相比之下,左相大人自然就要靠边站了。
果然,下一秒,文德礼就听承帝意有所指的感叹道,“怀安郡主有此医术是朕之幸,亦是西凌之幸,有这样的一女儿,可是旁人相求都求不来的,穆爱卿也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文德礼登时心领神会,“皇上说的是,明天老奴一定将皇上的意思告知左相大人,想必左相大人亦能明白皇上的苦心。”
承帝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你是个会说话的,想必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皇上放心,老奴明白。”文德礼躬身应了一句,随即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皇上,时候不早了,也该用晚膳了。”
承帝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来,“摆驾靖和宫,朕去看看静贵妃。”
“是。”
翌日,晨曦微露,燕姝便睁开了眼。
不管上辈子还是在军营里,燕姝都习惯了早起,就算换了高床软枕,自然也是一样的。
她下了床,往门外一扫,便敏锐的意识到,有人站在她的门口,院子里也传来了轻微的打扫声,想来应该是瑞珠和大丫了。
燕姝微微抬高了声线,“进来吧。”
门外的人听到声音,登时恭恭敬敬的推门而入,仔细的掩了房门,这才进了内室。
果然,进来的人是瑞珠。
比之昨日,她的面色有些微微的青白,嘴唇颜色也深了一些,显然是在外面站了有些时候了。
眼见燕姝已经下了床,瑞珠登时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大小姐,您醒了,可要伺候您梳洗?”
“嗯。”
趁着瑞珠拧毛巾的当口,燕姝淡声开口道,“我每天都这个时辰起,你这个时辰过来便是,不用早早等着,一会儿也告诉大丫一声。”
瑞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这才应了一声,“是。”
燕姝洗漱完了,瑞珠也早早将衣服备好了。
她准备的是一身月白为底儿,染有淡淡翠色的坠地罗裙,样子干净,颜色淡雅,倒是让不喜繁复的燕姝,颇合心意。
值得一提的是,瑞珠梳头的手艺十分精巧,很快便绾出了一个时下最为盛行的流云髻。
这流云髻虽然简洁,但需要秀发格外茂密,梳起来才好看,燕姝的一头墨发,如绸如瀑,远超标准,梳起来真正是宛若追月流云,连一向谨慎话少的瑞珠,都忍不住感叹,“大小姐的头发真美。”
燕姝朝镜面里看了看,认认真真道,“你的头发也好看。”
她说的是实话,瑞珠的一头秀发虽不及燕姝,却也柔顺茂密,哪怕只梳了普通的双环髻,也比其他人好看的多了。
瑞珠闻言,手上动作却是顿了顿。
她以为燕姝要么不会回答,要么自谦两句,就是没想到她会夸自己好看。
瑞珠耳垂红了红,声音却是没什么变化,“谢大小姐夸奖。”
燕姝换好了装,大丫已然是将早饭摆好了,虽然摆的没什么章法,却实在的很,凡是肉菜,都往前摆,糕点小菜往后撤,瑞珠看的眼角直抽抽,燕姝却是没有一星半点怪罪的意思,满意的点了点头。
相反的,眼见燕姝走出来,大丫却是眼珠子都直了,憨憨的脱口而出道,“大小姐这打扮真好看!”
正如大丫所言,不看燕姝的那张脸,燕姝穿上女装,端的是冰雪为肤,墨云为发,纤腰楚楚,一身翠色,如青莲照水,至清至净,倾国倾城。
对上大丫的星星眼,燕姝一本正经的回了一句,“谢谢。”
大丫闻言,直接从星星眼,变成了傻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小步挪到瑞珠身边,难掩兴奋的低声道,“刚刚大小姐好像跟俺说谢谢了?!”
瑞珠颇为嫌弃的往旁边挪了挪,“你小声点,别打扰大小姐用饭。”
不就是说了声谢谢,大小姐还夸她好看了呢!
大丫完全没有意识到瑞珠的冷脸,沉浸在兴奋里不能自拔。
就在挽婷阁这边一片温馨的时候,穆士鸿那边才起身。
今日不用上朝,穆士鸿用了早饭,在书房处理了一下公务,眼见时间差不多了,正要往老夫人那边请安,就见下人匆匆忙忙的进来了。
“老爷,宫里的文公公来了。”
“文公公来了?”穆士鸿蹙了蹙眉,站起身来,抬了抬手,“快请。”
很快,文公公就在下人的引路下,当先走了进来,“左相大人,老奴有礼了。”
穆士鸿赶忙快步将文公公托住,“公公这是做什么,快请起。”
文德礼也不过是做个姿态,登时站起身来,朝着外面挥了挥手。
登时,几名小太监,抬着几个皇宫规格的大箱子鱼贯而入,依次打开。
刹那,华光满室!
穆士鸿眸光一紧,“公公,这些是……”
文德礼笑的有些歉然,“这些是陛下给怀安郡主的赏赐,昨天老奴急着过来宣旨,内务府准备不及,这才没把怀安郡主的赏赐给带过来。”
穆士鸿怔了怔,他实在是没想到,承帝封了穆颜姝正二品郡主还不够,居然还赐了她这么多赏赐!
“我这就叫颜儿过来。”
文公公闻言,登时拦道,“哎呦,左相大人,快别介,怀安郡主周居劳顿,一定十分疲惫,皇上特别吩咐了,让老奴别打扰郡主休息,这要是劳烦怀安郡主跑一趟,老奴的罪过可就大了。”
穆士鸿眸光一顿,面上却是抱了抱拳,一脸沐浴皇恩的模样,“小女能得陛下如此看重,是她的福气。”
文公公甩了甩拂尘,意味深长的笑道,“这可不光是怀安郡主的福气,也是您的福气,怀安郡主医术过人,前途无量,左相大人得女如此,也该惜福才是啊。”
穆士鸿身体僵了僵,登时领会了文德礼的意思。
难怪承帝对于穆颜姝如此重视了,原来是看上了她的医术。
只不过,穆颜姝的医术有那么出众吗,就算救过几个人,也不至于让承帝如此看重吧?
穆士鸿心下疑惑,面上却诚恳的点头,“公公说的是。”
眼见下人端上了热茶,穆士鸿登时抬了抬手,“文公公喝茶。”
文德礼摇了摇头,“喝茶就不必了,老奴还要回去复命,这些东西就劳烦左相大人亲自交给怀安郡主吧。”
“公公严重了。”穆士鸿近乎承诺道,“一会儿我就将赏赐亲自送过去。”
文公公这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老奴就不打扰了,老奴告辞。”
“公公慢走。”
文德礼离开之后,穆士鸿便着人搬了赏赐的箱子,来到了挽婷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人气儿的缘故,今日的挽婷阁,似乎比以前多了生气,不再死气沉沉,穆士鸿站在门口,深埋脑海的记忆不禁慢慢清晰……
就在他忆往昔的时候,只听一个大嗓门陡然炸响,“老爷来了,老爷来了,大小姐,老爷来了!”
穆士鸿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脑壳都晕晕乎乎的。
刚刚回神儿,就见一个黑漆漆的丫头出现在了门口,“老爷,俺们家大小姐让您进去呢。”
穆士鸿嘴角抽了抽,想到自己昨天刚刚答应过不插手挽婷阁的事宜,倒是没有出言训斥,当下带着人走了进去。
入了挽婷阁,穆士鸿就见花圃内,站着一抹翠绿色的人影,那身姿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人,只不过那人温婉如水,眼前的身影却是清冷如竹,宛若洒满了天光,风华绝代。
直到她转过了脸。
穆士鸿心下暗道了一声可惜,不过,想到那张脸曾经为自己带来了什么,穆士鸿登时将这个想法抛诸脑后了,面上露出了一个慈父般的笑容。
“颜儿,你怎么站在这儿,看什么呢?”
燕姝头都没抬,“看地。”
穆士鸿太阳穴突突跳了跳,缓了缓,才缅怀般的开口道,“这地方是当年我给你母亲特别开辟的,她喜欢种些花花草草,可惜这些年,荒废了。”
燕姝面无表情的抬头,“看着不像是荒废了,倒像是让人把上面的东西生生拔掉了。”
穆士鸿登时一噎,眸光微闪。
“你母亲走了之后,这里没人懂得打理,为父眼见荒废了,自然就叫人清理了。”穆士鸿深吸了口气,本能的转移了话题,“好了,不说这个了,怎么样,还住的惯吗?”
燕姝换上女装之后,安安静静清清冷冷的样子格外乖巧,说出来的话,却是不留情面,“这里是母亲的地方,亦是我的地方,自然住的惯。”
穆士鸿再次生出了一种被怼的赶脚,轻咳了一声道,“颜儿,咱们还是进去说吧,为父有东西给你。”
燕姝早就留意到穆士鸿让人将几个大箱子搬进了室内,自然点了头。
于是乎,等燕姝进了内室之后,就见那些箱子都大敞四开,里面金光灿灿,照的满室生光。
穆士鸿笑道:“你看看,这些都是陛下赏赐于你,让文公公亲自送过来的。”
燕姝:“哦。”
穆士鸿怔了怔:这个哦是几个意思?这反应也太平淡了吧!
他正欲开口,瑞珠已然是端了热茶,送到了他跟前,“老爷请喝茶。”
既大丫的黑脸之后,瑞珠面上伤疤,成功让穆士鸿再次被小小的惊了一下,眼见瑞珠恭恭敬敬退到燕姝身后,他不由转了话头,“为父听于嬷嬷说,你昨天只挑了两个丫头,就是她们两个?”
燕姝点了个头,“正是。”
穆士鸿不赞同的蹙了蹙眉,“这么大一座挽婷阁,两个人恐怕人手不足,颜儿,你昨日怎么不多挑几个?”
“挑不出来了。”
燕姝的直白让穆士鸿再次一梗,等他好不容易想好了措辞,就听燕姝继续道,“她们两个就很好。”
穆士鸿准备好的话,没能说出去,愈发哽的难受。
“算了,既然这样,等以后你看上了什么人,再慢慢添置吧。”穆士鸿放弃般的挥了挥手,深吸了口气,生怕再被憋回去,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的继续道,“对了,为父想问问你,昨日你在议政殿上,除了救下定文侯,还有没有……做些什么?”
燕姝的声音无波无澜,“做什么。”
穆士鸿:“……”
他是在发问,不是在回答好吗?!
穆士鸿只觉得自己要爆血管了,眼见燕姝似是真的不明所以,他也懒得再问。
“没什么,时辰也差不多了,为父正要去给你祖母请安,颜儿跟我一道儿去吧。”
燕姝倒是没有拒绝。
就如同穆士鸿表现的对先夫人深情不已一样,他对老夫人的孝心亦是广为人知。
为此,他特别给老夫人修建了福禄园,上面的字,都是穆士鸿亲手提下的。
比之挽婷阁,福禄园的面积差不了多少,只不过风格上更显厚重奢华。
穆士鸿带着燕姝到的时候,众人已然是全都到了。
毫无疑问,主位上坐的是原身的祖母。
这位当年趾高气昂的送走穆颜姝的老夫人,十年里衰老了许多,头发灰白,面色虽然用脂粉遮了,仍旧有些发黄,这样的面色,偏生穿了一身枣红色的裙装,愈发显得黑了几分,再加上满头珠翠,莫名给了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暴发户赶脚。
偏生坐在她身边儿的穆妍华,还出言夸赞道,“祖母今日这衣裳真好看,显得祖母气色好极了,足足年轻了十岁不止呢。”
“就你会说话。”老夫人笑的眼角出了褶子。
她一高兴,苏怡情和桑竹等人自是纷纷附和,整个明晖堂热闹的不得了。
直到穆士鸿带着燕姝走了进来,刹那,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大堂里蓦地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