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南街上都在传,苏大爷哑了。
街口的癞五最先得到消息,瞪大了他那双三角眼,惊道:
“什么!”
华灯初上的夜里,姚二在小酒馆喝得醉醺醺的,搂了癞五,含糊不清地说:“这、这还还还能、有假?”
“可这好端端的为什么啊?”
“因、因、因为……”
还没等说完,他就翻了白眼向后栽去,屁股底下的凳子一翻,咣当一声,吓得癞五一哆嗦,连带着酒也醒了。
于是后来南街上传得风风雨雨的那几个版本,究其根源便在此了。
有的正常点,推测道:“苏大爷怕是被掳走时吓傻了,因此不会说话。”
有的一听,反驳道;“只有苏大爷吓人的份人能吓着他?定是被掳之后自有一番奇遇,遇了个什么仙女把魂给勾了去。”
还有的脑子灵活,跟那城东密林一直以来有猛兽出没的传闻联系到一块儿去了,一拍大腿,扯了把公鸭嗓子激动地喊:
“苏大爷肯定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那老虎总是伤人便去智斗大虫,因此才负了伤,不然怎么现在城东密林就没再出过人命了?”
旁边的二愣子一听,是啊!准是那么回事!他老子当年十四就烧了人寨子,苏大爷不过十六打个虎,很正常嘛,长江后浪还知道推推前浪呢!
是以,这谣言是越传越邪乎。也是因了苏少爷之前风头太盛,这一落难,甭管是猎奇还是讥讽,大家总要说上一说。
李鸣玔每次听到街边小声嘟囔的声音,总忍不住太阳穴直跳。
可他也不能见一个揍一个啊,于是便时时将姚二揪来一顿伺候,这口气才能顺一顺。
苏禾倒是什么事都没有,该吃吃该喝喝,一天到晚咧嘴笑跟个傻子一样。
这天下午,私塾里下了课,苏禾就一个人跑到房顶上坐着。苏学士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已经拽了李家老爷子连喝了好几回茶,嘴角都喝出了燎泡,可就是找不出苏禾为何而哑。
待到李老爷子喝完茶,临走前呻吟片刻,留下一句话:“丫头这病是心病啊。”
苏学士听完,本来不甚直挺的背,又弯了一弯。
等送完了老友,苏学士穿过前院的私塾,抬头一看,苏禾又坐在房顶上出神。他看了许久,久到脖子开始酸痛难忍,于是也就慢慢踱着步,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当脚下传来瓦片轻响时,他那颗揪了许久的心,竟慢慢放了下来。
他想起了自己年幼的时候,也总是喜欢和李老头一起爬到高处,看着目力所竭的地方被天色勾勒出连绵的起伏,好奇着外面会是一番怎样的天地。
那时的雍州远远不及现在繁华,那时的他们并排躺在房顶上,头顶就是泼墨一般的夜色,上面缀满了硕大而又明亮的星子,月光丝丝滑滑,流水一样地落下。
他还记得年少的自己豪气冲天,对月举杯誓要做一个为民请命的大英雄,惩奸除恶,杀尽天下不平事。
可岁月不饶人,当年的腥风血雨已经落下了帷幕,他也老了,老到了总是回忆起从前,想起江南那个如烟女子短暂的一生,因为他的执念,和他一起困在了皇城脚下,抬起头永远都是四四方方的天。
如今,他们的女儿也长到了当年那般的年纪,可故人早已不见,连眼前的景色也历经沧海桑田。
苏学士在苏禾身边捡了一处坐下,为女儿扶正发髻上的木簪,缓了缓开口:
“丫头,可是有心事?”
苏禾把头埋在膝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苏老爷子笑了,揉了揉她的脑袋:
“丫头,想不想娘亲?”
这次苏禾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悄悄转了一点脖子,拿眼瞅着他,看着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飘渺:
“爹爹当年遇见你娘亲,她就和你一般大,看上去安安稳稳娴静温良,可打骨子里就长了反骨……”
“她写字从不喜欢绢花小楷,只临欧阳通的字帖,一手字写得是铁画银钩,刀裁般的凌厉。”
说到这老爷子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儿的事,眉间的纹路舒展开。
“可就这样一个人,最见不得世间的不顺遂,就算是别人笑她,也总要去给她认识的那些个乞儿清倌朋友们帮帮忙,做点什么。”
“也是奇了,明明厨房里杀条鱼都不敢看,却不知揣着哪里来的孤勇,敢为了旁人和那些恶霸对着干……”
苏禾有些走神,想起哥哥曾经说过,爹爹跟娘亲的相遇就像画本子里写的那样,一出英雄救美,一段风流佳话。
她直起了身子,看着脚下的车水马龙,苍瓦飞檐里一盏盏的烛光点亮了万家灯火,远处升起三两个孔明灯,那是即将启程的商队在向上苍祈求好运。
她忽而就想赵嬷嬷了。她记得赵嬷嬷会在这样暮色四合的夜里立在巷口,来回张望着等待去送绣品的孙女回家;会在出门时仔细叮嘱,灶台上永远都有温热的饭菜;会在辛苦一天后买一些小东西带回家去,欢声笑语盈满小屋。虽然清贫,可那是她不曾拥有的。
有时候苏禾也会想,要是娘亲在,势必会如赵嬷嬷那般,为她缝衣煮饭,叮嘱她不要贪玩,没准还会把那手凌厉的字教给她,告诉她虽为女子,可以柔弱却不许软弱。
不是她不喜欢爹爹和兄长,也不是她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只是假如世上有如果,那么,那一次她和原来一样疯玩时,变了脸色喊她的就不是赵嬷嬷而是娘亲了,教她用那些个女儿家月事的东西的也是娘亲了,叮嘱她不要碰凉水不要吃辛辣,帮她洗衣衫的一定就是娘亲了。她在那个懵懵懂懂意识到自己长大的瞬间,忽然有些羡慕赵容容的。
可如今,赵嬷嬷走了,那个在她心底和娘亲的影子重合的人不在了,可她连是谁杀的都不知道,这满腔的忿恨要她往何处放?
不知何时苏学士不再出声,只是看着她,一双饱经风霜的眼里满是深沉。
他知道,南街的赵嬷嬷对苏禾意义非凡,且不说这一次她险象环生,有些事情已然发生,单单是这个心结,就是苏禾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
“想你嫂嫂了吗?”苏禾被爹爹问得一愣,扭头看着他。
苏学士目光里满是慈爱,嘴角含着笑:
“你大哥来信,说想你想得紧。正好你嫂嫂最近又有了娃娃,你去替爹爹看看你那调皮的小侄子,不要让他扰你嫂嫂安胎,好不好?”
苏禾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眼底蒙上了层喜色,拽了爹爹的衣袖,嘴角弯弯的。
苏学士也笑,嘱咐道:“这一路可远着哩,让李家小孙子跟你同去,他现在是武举人,来年也要参加春闱,让你大哥带他去营里练练也好。一路上你切不可贪玩,遇事不要强出头,多学学李鸣玔的稳重,切记切记。”
苏禾连连点头,站起来就要往房下窜,惊得苏学士一喝:
“死丫头,慢着点!”
苏禾迫不及待地出了家门,三拐两拐就拐到了李家药铺门前,待到给李老爷子行完礼,抬脚就窜进了里屋,直奔李鸣玔的房间就去了。
她也不敲门,直直闯了进去,大刺刺地往凳子上一坐,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李鸣玔赶忙披了外衣,发尖还带着湿气,耳朵尖红红的,没好气道:
“你来干嘛?都不知道先敲门吗?”
苏禾扫了眼,见屏风后小半个木桶里还有些冒着热气,她咧嘴一笑,身体往前倾了倾,眼睛更亮了。
李鸣玔耳朵尖上的红色缓缓下移,他忽然觉得有些热,心里莫名烦躁,赌气扭过身背朝苏禾,却又忍不住开口:
“那边有纸笔,你写下来吧。”
接着就是悉悉窣窣的声响,片刻后没了声。他耐不住性子回头,就见苏禾笑嘻嘻地举着纸冲他晃,他拿过来一看,上面就写了俩字——扬州。
李鸣玔面无表情,答道:
“哦。”
苏禾点点头,亮晶晶的眼睛还是看着他。片刻之后,李鸣玔败下阵来,硬着头皮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路上只要你不太过分,都听你的,想怎么玩都行,行了吧?”
苏禾这才满意地眨了眨瞪得酸痛的眼睛,溜溜达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