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三章 天性(1 / 1)槐木江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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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待到李鸣玔寻到苏禾的时候,她正在酒肆外的墙根儿底下坐着。

已经过了子时,酒家早已关门,两侧商铺紧闭,街上空无一人。

她就那样坐在墙边儿,脑袋抵着膝头。几个时辰前还崭新的藕色袍子如今像在泥里滚了一圈,弯下的脖颈骨节突出,身上还带着血痂,手里握了把短刀,旁边又躺了几个坛子。

他莫名地眼眶发紧,焦急地寻了大半个夜,终于是找到了。

万幸。

李鸣玔扭头,对着跟在自己身侧的姚二叮嘱几句,差他回去报信,而自己却走到了苏禾的身边,倚着墙坐下。

他先是扯开一点衣服的破口处,看了看苏禾背上的伤口,两寸长短、皮肉外翻,虽然看着狰狞,但实际不深,没有伤到筋骨。

苏禾感觉到后背有些发凉,有人在撕她的衣裳。她抬手就把刀往后捅,那人像知道一样一把抓住。等她回头,就见李鸣玔皱着眉头,凉凉地盯着她。

“既然还有力气,不如留着自己走回去。”

他语气不善,动作却很诚实。伸手拿起个还剩了个底儿的酒坛子,一下子浇到伤口上,疼的苏禾一个机灵,哑了的嗓子也忍不住哼出声。

李鸣玔就当没听着,自然也无视了苏禾吃人一样的目光。他伸手从怀里掏出金疮药,轻车熟路地包扎起来。

除了后背上,苏禾的小臂也被划了一道,其余地方还有大大小小的擦伤。李鸣玔把露在外面的都处理好了,那些个不大方便的就直接扔了瓶药罐,让她自个回去擦。

待到弄完之后站起身,他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土,在苏禾前面不远处俯下身,示意她上来。

苏禾扶着墙站起来,踉跄了两步,垂了眼睛就要绕过他。

李鸣玔眉毛皱了皱,干脆伸出胳膊一捞,直接薅了她上去。

少年的肩膀并不孱弱,可能是常年习武的原因,他的肩膀宽阔厚实。凉凉的夜风一吹,更衬得这肩膀坚实又温暖。

她缩缩脖子,悄悄把头埋到了他的颈窝儿,一个没忍住,泪珠子好似不要钱一样簌簌落下。李鸣玔喉咙滚了滚,只当不知,托着她的手沉稳有力,步伐稳健。

一路无言。待到临近苏府的时候,苏禾抽抽鼻子,狠狠搓了搓脸,示意把她放下。

李鸣玔停下脚步,扶她站稳,就见她红着鼻头,眼睛微微发泡。他忽而觉得颈间那片湿润在这晚风中凉意绵绵穿皮渗骨。

他嘴唇动了动,开口问道:

“不然……等等再回?”

他的声音微哑,黑眸明亮。苏禾看着他,神色有些茫然。

揉了揉自己发胀的脑袋,喝的有些断片的她忽然想起来了点什么,不禁异常头疼。

这次爹爹怕是又要生气了吧?一定是要罚她的。那会是抄书还是跪祠堂?她抬起袖子闻了闻自己满身的血腥和酒气,吧嗒吧嗒嘴,有些嫌弃地把鼻子挪远点。唔,这看来是两样都罚了。

苏禾不禁开始怀念很久很久以前的日子,那时候她不过是总角孩童,那时候的大成空前繁盛,那时候的都城还不在扬州,那时候,乳母抱着她坐在院里,看着哥哥下学归来,看着爹爹当值回家,南飞的大雁在头顶排成一排,院墙里的菊花开着,黄橙橙地簇成一团——起码她闯祸是不用挨罚的。

远处,有惊醒的婴孩啼哭,远远地听见,断断续续的。苏禾使劲吸溜吸溜鼻子,给李鸣玔比了个口型:

“回家!”

苏老爷子等在了堂屋。

下人通报,说李家少爷找到了人,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过了许久,又有下人来说,少爷和李少爷回来了。

苏学士起身迎了出来,一看见苏禾浑身没个人样子,当场就沉了脸色。

他先是对着李鸣玔温和地说道:

“今日多亏了侄孙,替老夫寻到这个不孝子。夜已深,你祖父那里我已打过招呼,今日你就先在这儿住下,也省得来回奔忙。”

“叔公客气了,应该的。”

苏学士点点头,身边的小厮极有眼色,连忙上前引了李鸣玔去往厢房。

临走前,他又瞥了眼苏禾,见她只顾着脚尖点地来回扒拉,脑壳子直疼,于是头也不回走地甚是爽快。

苏禾偷偷抬眼,瞄着李鸣玔的背影撇撇嘴,正要嫌他不够义气,却听见爹爹冷哼一声,甩了袖子走了。

她连忙收回目光,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

苏老爷子一路行至祠堂,家仆推开木门,待二人进去后再次合上,退守在一旁。

“跪下!”

祠堂里烛火跳动,苏老爷子脸色铁青,伸手指了一个牌位,喝道,

“对着你亡母的灵位,好好想想你最近做了什么!”

苏禾噗通一声跪下,?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祠堂里苏夫人的牌位就在眼前,苏禾却不敢抬头。母亲之于她一直都是一个模糊的感觉,是祠堂里每个罚跪的晚上那带着细沙微凉的风。

苏老爷子看着她跪在下面,满腔的怒火皆化作了深深的无力。半晌,苏老爷子身形一晃,伸手扶住桌边,缓缓开口:

“背上的伤还疼吗?”

苏禾有些意外,抬起眼睛瞄了一眼爹爹,又飞快低下头,使劲摇了摇。老爷子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

“罢了,你起来吧。”

苏禾愣了愣,这……就结束了?她云里雾里地站起身,一个没留神脚下打了个趔趄。苏老爷子伸出手想扶,可苏禾早在此前就自个站好了。

她的酒还有点没醒,人还有点迷瞪。她看着伸出的那双手,松垂的皮肉包裹着骨头,指腹上还有些薄茧。

就是这双手,从扬州带她来到了雍州;从总角孩童陪着她长成了少年。这样的一双手,浸润了风霜,盛满了思念。

她没有犹豫,一把握住爹爹的手,一脸憨笑。

苏老爷子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

“你终究是要长大,什么事都要自己拿主意。可是爹爹还是想对你说,你是个女孩子,能安稳一生是你娘亲跟爹爹对你最大的期望。虽然爹爹自小把你当男孩养着,但不是咱苏家就缺你那么个男丁,也不是想让你肩负起什么责任,只是希望你不必像其他女子一样,一辈子都圈在高门大院里,每天睁开眼就是一地鸡毛。”

苏禾鼻尖又开始发酸,连忙吸吸鼻子垂下了眼帘,就听见爹爹又说:

“你可知,你娘亲这一生郁郁,就是因为心里装着广袤山河,却囿于身份的阻碍,常常不得志。如此说来,有些景色一辈子都不曾见过也未尝不是好事。”

“可爹爹想,如果就因为前路未知,便折了你的双翼、磨平你的志向、压弯你的脊梁,那跟被人们捉来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有何区别?”

“既然当初就没能狠心掰了你这一身反骨,如今又怎么能期望你可以与那一般的姑娘家走同一条路?今日,爹爹就给你说几句话,你要一辈子牢记!”

苏老爷子紧紧攥着她的手,一双浑浊的眼睛瞬间凌厉,目光如炬,直直烧到了苏禾的心底:

“这是一个乱世,十二年前的内忧外患譬如昨日。从古至今,王朝的衰败怎会在一朝一夕?大成早已烂了根。”

“此去扬州,山高水长。你切记切记,在这大争之世里,若不能急流勇退亦无法明哲保身,那么无论前路有多少坎坷磨难,都不可轻易退缩。你要学会审时度势收敛锋芒,暂时的隐忍不是懦弱,而是为了以后那漫长的人生能走得更远。你要知道,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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