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烛火,堂内灯光忽明忽暗,衬得余安脸色越发苍白骇人。
万宁缓缓走前两步,离余安只有一步之遥。
她声音低沉,一字一句说道:“所以,真正害死余大郎母亲的人是你!”
“不,不,不是我!”余安猛地起身,躬着身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
那振聋发聩的喊叫声吓得一旁的梁氏捂着耳朵,瞪大眼睛,惊恐无比地盯着自己的丈夫。
“父亲,您冷静些。”此时倒是刚刚情绪有些激动的余驰更为稳重些,他快步上前,扶着父亲余安的肩膀轻声劝慰。
余安终于听下了嘶吼,他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整个身子弓起,像是一条垂死的鱼。
在大口大口地吸气吐气后,余安体力不支,颓然往后一仰,坐到了椅子里。
余驰松开了扶着他的手,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余安的内心似乎经过了剧烈的挣扎,他紧闭双目,嘴唇微微颤动,最后猛地低下头,捂着脸失声大哭。
梁氏似乎没见过丈夫如此失态,一时间竟呆立在那,不知所措。
万宁没有做声,她静静地等余安哭声渐止,然后才柔声说道:“余三郎,有些事压在心里久了,会成为猛兽,时时撕咬着你。
你要做得,是面对它,战胜它,将它驱逐出去。”
在万宁的劝说和鼓励下,余安捂着脸的手慢慢放下,露出了苍老憔悴的面容。
“枉我已过不惑之年,竟还没你这个少年郎想得通透。”余安沙哑着嗓子说道,“我这辈子确实有个心魔,日日啃噬着我不能安心。”
“所以你才不想管余家的事,只想做个闲散公子,混迹完此生以赎罪吗?”万宁问道。
余安苦笑:“是啊,我有罪,要不是我说了那些话,大伯娘就不会死。
她死得很惨,血和肠子流了一地。我还记得那肠子的触感,软软的黏黏的,用力一抓,也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从指缝里就流了出来哈哈哈,也许和猪肠子差不多。”
余安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呜呜呜地哭了几声。
梁氏听得白了脸,手不住地哆嗦,万宁看着她就要昏厥过去,便对余驰说道:“驰郎君,还请送三娘子回院子歇息吧。”
万宁能够想象余安接下去要说的事绝对会刺激一般人的感官,她担心梁氏会撑不住。
余驰正有此意,他正欲上前扶母亲回院子去,却听梁氏忽然低吼道:“不,我不走,我要听着。”
余驰和万宁一愣,余驰劝道:“母亲,您胆子小,身子也不好,还是回去歇息吧。”
梁氏这次却不肯听儿子劝,她无比坚决地拒绝:“我不回去,我要听听你父亲到底有什么心魔。这些年,他总会做噩梦,又有很多怪癖,我作为妻子必须知道是怎么回事。”
余驰闻言,知道母亲铁了心要听下去,也不再劝说,闪到一边继续听余安说下去。
余安道:“你们一定奇怪为什么我会说抓到大伯娘的肠子,因为那时候是我第一个发现大伯娘剖了自己的肚子,死在了灶间。”
闭上眼深吸口气,余安努力让自己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那日午睡醒来,我肚子饿就想着跑去灶间找点吃的。没想到推门进去就看到大伯娘躺在地上,满地的血。我以为她受了伤,跑上前去想要看看伤势,却发现她的肚子已经被剖开,肠子流了一地,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满地的血,渗透了我的裤子,凉凉的。
我很怕,很难过,想要起身却站不起来,想要喊,却发不出声音。
我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我要救大伯娘,要救她。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该怎么救她,我该怎么救她!
我那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看着那些白花花的肠子,我想把它们装回去,我就想着装回去大伯娘就能活了。
于是我用手去抓,可我抓不起来,我的手太小,肠子滑溜溜的,总是会滑下来。
我一遍又一遍的试,一只手不行,就用两只手捧,可是我怎么也做不到呜呜呜”
余安边说边举起双手比划,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脸部肌肉因恐惧而抽搐,看着十分狰狞。
梁氏惨白着脸,捂着胸口默默流泪。
在丈夫再次失声痛苦时,梁氏忽然上前蹲下身子。她握住余安颤抖的双手,将脸埋入他的掌心,一声声沉闷的劝慰声从掌心处飘出。
“够了,够了,都过去了。”梁氏带着哭腔劝着余安。
在梁氏的哭求中,余安渐渐从恐惧无助痛苦中恢复过来,他抽出自己的双手,反手摸了摸低泣着的梁氏的头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祖母、大伯、二伯、父亲都来了。那时候我身上沾满了血,像个血人,父亲惊呼着冲过来要把我拉走,可是我像是长在那了一样,怎么也拉不动。”余安淡淡凉凉继续说着。
“父亲见拉不走我,急得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我吃痛,放弃了要把肠子装回去的念头,任由父亲将我拉了出去。
出门口时,我似乎听到祖母让大伯赶紧将大伯娘拉去埋了,对外就说得病暴死,千万不要报官!
因为受了惊吓,我足足有大半年的时间病着,后来病好了,再不敢去灶间,不敢看杀生,不敢吃四条腿的牲畜,而且不敢触摸面团,总觉得那黏黏软软的感觉像极了大伯娘的肠子。”
梁氏恍然大悟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原来他经历过这样吓人的童年往事,所以才会有这么些不敢。
记得刚成亲那会,她亲自下厨和面准备给余安做面条吃。
那时是冬天,她将砧板和面团拿到院子里,沐浴在阳光下切面。
余安则将木榻搬到院子里看书。
夫妻二人一个看书一个切面,琴瑟和谐,画面温馨。
梁氏一时兴起,随手将几根面条扔到余安手上让他试试韧性。
却不想余安吓得脸色发白,大喊几声,跳起身来挥手乱舞。
最后还扇了目瞪口呆的梁氏一巴掌,真真把她打愣了。
之后余安也没给个解释,对她也越来越冷淡。
梁氏这才知道当年的问题出在哪。那是余安内心深处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