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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星稀月晦,北雁国——

三月未雨,宵禁的王城雁都内,忽然吹起了阵阵燥热的风。

“看这天,一丝云影也无,哪像要下雨的。”

棋盘般整肃的城市巷坊间,一片安宁祥和,悠悠还有些许光亮,更鼓催漏声,谁家夜啼郎。

两个更夫方打过了二遍鼓,正要朝回走,就听见远处传来声声犬吠。

王城中枢金雁大街上忽然人声呼啸,马蹄翻腾。

紧接着,来来回回的火把明晃晃地照亮了城东从善里附近大大小小的街巷。

这是北雁靖孝帝在位的武平七年,八月,再有数日,便到中秋了。

两个更夫被一队冠插白羽的金甲军士拦住盘诘,年轻一些的那个已经紧张得直哆嗦。

年长的更夫倒是见过世面的样子,应答间也镇定许多,“小老儿父子在此打更,由清平里到百孝里,又由光井里转到从善里。这一路行来,家家关门闭户,无有违禁。”

“军爷们夜间巡视,子时来一遍,丑时去一遍,旁者哪敢不开眼地乱撞,俺们属实没见着可疑人等……”

这些金甲的军士,是禁内的羽林军,都是官家贵胄的少年郎君,寻常也不巡城。

除非……这城里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正不知,他们在搜寻何人?

除了羽林军,更夫们又陆续遇到了辛王府和旦王府的府兵,那数队人马,在王城中巡查了半夜。

直到一阵疾风过后,王城内外下起大雨。

金雁街两旁的暗渠须臾间便水流成河,穿城而过的遇晚渠和明滟渠沿岸,数百石雕的螭兽排成了排,都龇牙咧嘴朝着小河沟里吐起了口水。

这场骤雨直下到月落时分,雁都城东的春明门大开,出城的人们早也排起了长队。

今天,开城门的时间比寻常晚了半个时辰,卖水的关家老少爷孙俩也在队伍前方饿着肚皮等了许久。

直到他们连驴带车被一个带甲的军士拦下,守城门的廖军头才急忙上前分说道,“这是城东光井里卖水的关老儿,和他孙儿。”

蓬蓬拍了两拍,音调有些不对,那军士一提揭开车上带盖的水桶,“这桶,都开来看看。”

“水车都是城西黄木匠的手艺,木头自然沉了些,盖子钉死下一半,桐油蜡封,为着远走道途也不漏水。”廖军头急忙解释,“这样小口,还不当个大些的葫芦。就能藏下半个人,便是削去了手足,亦不得入啊!”

见那军士凑脸就要朝桶里张望,廖军头又道,“他家世居光井里侧巷间,正挨着卢参军府院后墙边,时时挨家送水的,老实人。”

关家爷孙没有说话的份,只能弓腰垂着手连连点头,廖军头说的那位卢参军,祖上倒也确实和他们家做过旧邻,不过怕也是百十年前的事了。

至于看门的官爷能帮着说话,自然是看在每月供奉的钱帛份上。

带甲的军士又上下打量爷孙二人,挥了挥手,绕到一旁,盘查后头的人去了。

好容易得以放行,关家爷孙俩一路赶驴跑了半程,拉着水车,行出数里,方才渐渐慢下来。

待他们赶到城外青龙坡,天光已经大亮。

平常这时候,他们早也返程,卖过一车水,到后半晌还能再拉一趟。

关家祖孙二人向路旁停车系了驴,便挑着担子,上半坡里的泉眼汲水。

这里离城已远,却不是哪户豪绅的产业,除了挑水打柴的乡人,并无旁者经过。

关家爷孙放心取水去了,拉车的毛驴安安静静吃着路边的草。

铿啷一声轻响,水箱沉重的木头盖子缓缓揭开了。

一蓬湿漉漉的黑发渐渐露出窄窄的桶沿,一不留神看去,倒像是水车上的木桶长出了一颗头颅。

那黏着湿淋淋黑发的脑袋转了半圈,还未露出,便忽地缩进木桶里。

片刻之后,它才又再度“长”出木桶来。

重新露出的那团黑发之下,是一张苍白涂朱的少女的脸。

木桶的沿口只比她的头颅略略大了一圈,却远远不够一个正常人的肩宽。

那少女仅露出一张脸来,紧皱着眉头,仿佛十分痛苦,在桶里缓缓又转了半圈……

嗑哒一下,她伸出半个肩头。

紧接着,那少女一边转动头颅,一边拧动着细瘦的肩头和纤长的脖子,随着咔哒咔哒的微响,红衣的少女渐渐伸出了两只手臂和完整的身体……

最后,她用双手将自己整个儿撑了起来,从半人高的木桶中拔出双腿,啪嗒一下,落在车辕上。

浑身湿透,一脸稚气的少女身着红衣,妆束似西来的舞姬,腰缠金带,半露着肚脐。

女孩儿一手拔掉头上的朱翠,想了想,噗通投入方才藏身的木桶……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她一声叹息,双足只剩一只绣鞋,可怎么行路?

刺啦一声,血色宫衣坼裂,“凑合用!”少女将那轻薄湿透的红绡裹了足,跳下驴车,大步朝南走去……

三日后,时已近午,雁都南下的官道上,匆匆来了一男一女两个行人。

蔫头耷脑的青面汉子不紧不慢赶着驴,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斜斜坐在驴背上,一手叉腰,一路骂娘,“这孙家的胡虏!好好一个婢子从我家出去,交与他手。不等上得主人家船,平白冤死了,叫老娘无故生折了一吊本钱……”

作为“父母”,还要去给那丫鬟收尸!

专一拉纤搭桥四处买卖人口的绥娘夫妻二人,正堵得心头发慌。

灰头土脸的老叫驴,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干硬滚烫的车辙间。

日头昏昏,烤得白地发烫,就连躲在道旁柳树下的蝉儿也叫得有气无力。

赶驴的汉子一路黑着脸,便连那妇人的抱怨声也渐渐喑哑下去。

行走间,坐在驴背上眼尖的妇人乍见前头大路上卧着一团黑影。

“啊啧啧……青天白日,怎遇见路倒。”妇人一撇脸吐着唾沫,抬手以巾帕掩面,催促汉子速速驱驴绕行。

正要绕开那路倒时,赶驴的汉子多瞄了两眼,“我看者,倒像是活人……”仿佛还喘气呐。

再走近些,他更看得分明,那路倒穿着破烂,细胳膊瘦腿,却生了小小一张细眉秀目的脸——饶是和他家的叫驴一样尘土覆面,也能看出是个十岁出头模样清丽的小娃儿。

“贯耳。”那多准是个姑娘。

这是他不知经手过多少人口的本事。

“你且验看一遭,这娃儿身上可有奴印。”驴背上的妇人双眼放光。

汉子翻看着那孩子的前额、后颈、双臂、还有小腿……这都是有主家的奴仆们惯常被烙印的地方。

顺道,他还捏着嘴角看了看口齿,就像在查验一头牲口。

“未见!”

妇人呵呵一笑。

就在三日前,辛王遇刺,旦王逼宫,顷刻间雁都王庭改姓,大雁易主……文皇帝的子孙坐了百十年的天下,呼啦一下,说败就败了!

在这不太平的世道,荒郊野地里,这孩子独自一人,昏迷不醒——“天叫老娘发财。”展颜舒眉的绥娘跳下驴背,走上前来。

“水啊……娘……”咕哝一声,眼看那晕厥过去的孩子就要醒转。

绥娘顺势将她搂在怀里,哈哈大笑,“我儿,叫声阿娘,带你去见识大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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