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过得炎热而漫长。
这天午后,亮妹在里屋睡觉,
李未抽空抓着一本科幻杂志歪在床上看了起来。
许是外面的知了叫得太单调,也或许是书的内容太乏味,看着看着,他竟睡着了。
恍惚中,他在菜市场举着一把青菜追着一个人跑。
然而,所有的人和物都仿佛沉在水中漂浮着。
他看见手中菜叶在头顶飘动,自己在努力奔跑,却只是很慢的飘移着。
他心里着急,便试着用蛙泳的方式蹬了一下腿。身体像蚂蚱一样被弹得老高。
“这管用”,他高兴地想。于是在身体慢慢落下来时,又重复了蹬腿动作,就这样一起一落地往前赶。
眼看着就飞到了前面那人的上方。那人忽然抬起头来,怎么是罗小军!他手里举着一大把明晃晃的刀片,面无表情的等着李未落下来。
李未大骇,急忙想改变落地位置。
他双腿拼命瞪,身体随着力度一点点往上升去。
然后,他被一只手拖住了。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他微笑着递给李未一把弹弓。
李未接过来,朝着下面的人射去。
被击中的人们像气球一样的爆开,喷出满地的红色。
一个长得像胡老幺的人弯腰舀了一碗红色,抬头冲他大叫道:“血旺,两毛一碗!”
“我不吃!”李未摇头,握着弹弓努力蹬腿,想离开。然而,身体却一动不动,沉重得很。他累得满头大汗。
李未被推醒时,还是恍惚的。他看见父亲坐在床边,一只手拍着他的背,对他说:“看这热得!都湿透了。”
李未愣愣地坐起来,没有言语。凉席上留下一个汗湿的人影。
“做梦了?”李卫国问。
李未垂着头,没吭声。不知为何,他有些心虚,不敢看父亲。
“顺崽”,李卫国收回抚在他背上的左手,举到面前,缓缓地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这手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吗?”
李未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父亲。他不知道为啥要说这个。
李卫国没有在意他的表情,缓缓地接着说:“我带过一个兵,叫小广东,因为他来自广东,个子又小,比你高不了多少。但是他会武术,很拼,体能也好。新兵连结束的时候,我还费了点劲才把他抢过来。后来,他就一直跟着我,从一个新兵娃子、到班长、排长。”
李未的脑子现在已经醒过来了,他睁大眼睛,看着父亲继续说下去。
“到前线后,人人都写请战书,要去敢死队。但是名额不够,后来抓阄抽到了他。他当时乐得,就像中了大奖。”
“攻打高地时,他冲在最前头。敢死队损失了一半,可他一点儿事没有,脑子是真好使,窜得跟兔子一样。
后来,我们就在高地上守了两天,等着大反攻时配合一起行动。那两天,大家都饿坏了。因为我们没有带口粮,敌人撤走时,把吃的都毁了,浇了汽油。”
李未悄悄咽了一下唾沫,不知怎的想起了酱油炒饭。
李卫国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说:“可是小广东很乐观,还给大伙儿唱歌,粤语歌,真好听,就跟那些歌星唱的一样。”
他转过头去,望向窗外,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等了一会儿,李未小声问:“那,后来呢?”
李卫国眉头抖了一下,稍后,他平静地说:“后来,没有等到总攻,我们就被反攻了。”
“敌人想重新夺回高地,这样就可以压制住大部队进攻的要道。我们当然不能退。”
他看着李未,苦笑了一下说:“大多数叔叔就是在这个时候牺牲的。”
李未屏住了呼吸,没敢接话,等着父亲解开那个意料中的谜底。
李卫国:“后来,我发现了敌人最凶的一处火力点,离得远,没法射击。我决定用迫击炮轰他娘的。我叫上小广东一起打配合。他在前面架炮,我发射。第一发偏了,落在了敌人的旁边。但也让他们哑火了一阵。然后,我们就赶紧打第二发。可是,眼瞅着炮弹飞出去,却根本没有炸。”
李未:“为啥?
李卫国:“因为那是一发哑弹。质量没过关的哑弹。我们一看,就赶紧再装一发,打出去。没想到,还是!”
李未:“哑弹?”
李卫国微微点点头,闭了闭眼,接着说:
“我们站得太久,早被发现了。第三发没爆,对面就打过来了。小广东在我前面挡着,当时就不见了人。飞了好远。我也炸晕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就这样了。”他举起左手,晃了晃。
李未看着父亲的手,准确的说那已经不能算是手。食指和中指连着一部分手掌已经没有了。剩下的部分,连着伤痕累累的手臂,看着更像一根制作粗糙的晾衣服的叉棍。
他抬起眼睛,看向父亲,发现父亲也正看着他,眼神平静而坦然。
李卫国说:“所以,顺崽,爸爸不是什么英雄。爸爸的命,是很多叔叔们的命堆出来的。但是,如果没有那两发哑弹,或许,小广东叔叔也还活着,他才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