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眉头皱成了纵横的山川。
在柔弱烛光地映照下,那横过来的川字颤抖着,似乎是崩塌的前兆。
在愤怒中,刘彻站了起来。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踩着刚刚打翻的脆弱竹简,缓慢地挪动至一旁深棕色的低矮书架旁。
在卫青地注视下,他先撸了撸宽大的袖子。
随后,双手平举,轻轻地从上面取下来一把剑。
剑长三尺,宽一寸半。
那平平无起的剑鞘上,生了一层绿色的铜锈。
青铜本为暗金色。
如今外面能够生出绿色的铜锈,证明,这把剑已经有很多年头了!
刘彻小心翼翼地捧着剑。
转身,剑影斑驳。
他步步生风,迈着大步子,走到卫青身边。
声调勃然抬高,话语变得冷酷,毫无感情。
“卫青!”
卫青左腿单膝跪地,左手手掌按着地面,右手手掌搭载右腿膝盖上。
低着头,高呼,“卑臣在!”
“朕封你为侍中,背高祖皇帝斩蛇之剑,出函谷,入山东,以震慑蠢蠢欲动之宵小!”
“诺!”
卫青依旧低着头,单双手举过头顶。
诚惶诚恐地从刘彻手中接过了这把皇室传承之剑!
他作为皇帝的亲信,自掌管宫禁的那一刻起,就摸清楚未央宫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房一室、一器一具的布局以及作用了。
斩蛇剑,乃昔年高祖皇帝起事之信物、乃大汉皇室传承之剑!
如果说传国玉玺代表的是皇位传承,那斩蛇剑,代表的则是刘家宗室传承!
得斩蛇剑传承者,掌刘家宗庙开启之权、掌刘家祭祀祖先之权、掌刘家护卫宗庙之权。
大汉皇帝,即便得到了玉玺,在没有斩蛇剑的情况下,帝位依旧名不正、言不顺,无法得到宗室的认可。
见剑如见高祖这件事,刻在了老刘家基因中。
刘家宗室子弟成人之时,需入长安叩拜皇帝、入宗庙叩拜祖先。
前者进行之时,斩蛇剑摆放位置在传国玉玺右侧。
这不仅代表着叩拜刘氏族长、面见宗庙正统!
还代表着,剑重于玺!(汉左卑右尊)
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刘氏子弟,就算忘了自己的奶妈长的什么样,也绝不会忘记斩蛇剑的模样。
这是加冠时候留下的恐惧感、惶恐感作祟!
卫青深知这一点!
因此,在这个姐夫以斩蛇剑作为信物的时候,他震惊了。
震惊的张大嘴巴,牙都快要掉下来了。
胶西的那位诸侯王到底做了什么天人公愤的事情?
竟然要动用宗室之剑敲打?
上一次斩蛇剑出长安,貌似还是七国之乱的时候吧?
先帝以斩蛇剑为信物,把七国诸侯王从宗室中剔除,后命周亚夫全权负责平叛之事。
自那时起,这把剑,堪比虎符!
调动大汉军队的虎符!
刘彻把卫青扶起来。
快步走回案几后,重新跪坐。
“别让朕失望!”
卫青深吸一口气,捧着剑,注视着皇帝,问道:“陛下,卑臣到胶西之后,需要做哪些事?”
刘彻气鼓鼓的,先把刚才送来的那份帛书丢给卫青,随后闭上眼睛,盘算着。
卫青上前几步,捡起来,阅读。
片刻后。
明白了大概。
此时,刘彻也思考的差不多了。
双眸睁开,淡淡的回答,“汝需做之事有五!”
“请陛下吩咐!”
刘彻缓慢地眨了眨眼,伸出一根手指,数着。
“第一:暗中前往稷下学宫,慰问五经博士胡毋生,并询问儒家对这件事的看法,咨询他的意见!”
卫青点了点头,暗中记下。
拱手,“诺!”
“第二:出关之后,对沿线诸侯国逐一探查,摸清楚他们的态度。朕需要知道,这群家伙,是否影响出击匈奴!”
“第三:摸清楚黄河下游的情况!”刘彻深呼一口气,道:“黄河决口已有三载,下游十六郡遭受灾难。朕曾征民夫数十万,但依未治理成功。不知下游情况怎么样了。”
卫青咬了咬嘴唇,轻声说道:“陛下,丞相曾说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强塞,塞之未必应天。若是再次调查下游情况……会不会……”
田蚡这个家伙,好面子在长安可是出了名的。
前两年,他为了面子,和魏其侯窦婴的争斗,长安妇孺皆知。
如果在这件事上打他的脸,恐怕日后会有大麻烦。
“卫青,不要有顾忌,大胆去做!丞相那里,有朕在!他若不服,只管让他来未央宫!朕在石渠阁等着!”
“诺!”
刘彻满意地伸伸懒腰。
随后,他伸出第四根手指。
一想到这件事,气就不打一处来。
脸色也愈来愈黑。
“第四:朕需要你去胶西王刘端那里一趟!”
“唰!”
刘彻像是一只看到食物的猴子,猛地站了起来。
视线绷直,盯着墙壁上的大汉地图。
径直走了过去。
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他拎着右下角。
乍一用力!
“撕拉!”
地图被他撕了下来!
刘彻拖着刚刚撕下来的地图,丢到卫青身边。
眉头紧蹙,与之对视,道:“把这幅地图送到朕的好兄那里!他会明白朕的用意的。”
有时候,敲打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用几个东西暗示一下就行了。
能够成为诸侯王的兄弟,没有傻子!
相反,他们还很聪明,知道如何做才能保住自己的王位。
“陛下,若是卑臣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是否直接拿下胶西王?”
“不可!”刘彻神色慌张,急忙打断卫青这个念头,“即便有证据,也不可动刘端!汝此行,只需要对其敲打!其他事情,断不可为。”
“陛下,您为何不趁机……”削藩两个字,卫青终究没有说出来。
刘彻仰着头。
沉默片刻。
才不甘心的回答。
“外忧内患,外患为主。朕不如先帝,无法在短时间内平定国内叛乱;朕不如祖父,没有众多骁勇善战之将。”
“虽然这种做法很痛苦,会让我大汉子民在水深火热之中,但,朕必须要以大局为重,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刘彻双手背在身后,重新回到案几后。
他没有坐下。
而是瞪着明炯炯的双眼,忽然问道:“卿可知,为何项羽可破函谷关吗?”
“擅长领兵,且兵强马壮!”卫青想了一会儿,回答。
“不对!”刘彻摇了摇头。
“请陛下告知。”
“只因嬴政明白一个道理:国内再乱,只要边境未失守,这天下,还是秦人的天下,依旧是汉人的天下!”
刘彻神色飞扬,指着角落那一副完整无好的秦时地图,声音高昂。
“高祖皇帝入咸阳,酂侯萧何整理府库,得天下地图之外,还得始皇遗诏。”
“嬴政知公子扶苏性格柔弱,恐其死后,公子扶苏无法压制六国贵族,特意留下一份遗诏:朕死之后,若天下有失,北地三十万士卒,岭南象郡四十万士卒,皆不得还!”
刘彻深呼一口气,咽了口唾沫,呢喃,“若大秦这七十万将士挥师入关,就凭项羽破釜沉舟的那一丁点人马,还想攻破函谷?恐怕不出数月,就被斩首于咸阳菜市了吧。”
他微微一顿,评价道:“嬴政虽行暴政,但大局观,吾汉家不能及!”
扭头。
这个继位已经十年了皇帝,笑着对卫青说道:“嬴政都知这个道理,朕又岂能不知?因此,朕深知:胶西即便再乱,也不值得冒着边境失守的风险,发兵灭王!”
“待逐匈奴,朕有足够精力了,天下诸侯王,皆可平之!”
卫青作揖而拜,高呼,“陛下圣明!”
“哈哈!”刘彻得意地摆摆手。
卫青看着笑容满面的姐夫,小声问道:“陛下,第五件事是什么?”
听到问题。
刘彻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
他双手交叉,藏在袖口中。
“最后一件事,乃最重要的一件!”
“陛下请吩咐!”
刘彻眯着眼睛,望着东方,朗声道:“朕需要你调查清楚那个力压诸子百家少年的情报!若其有过人之处,且可为朕所用,就把人带回来!朕不希望有堪比董仲舒之能者,被诸侯王所用!”
卫青沉默片刻,道:“若其不肯呢?”
“若不可,便许以利益,再行观察。”刘彻眸子中闪过一道寒光,“若还不行,那便……让他去和魏其侯作伴吧。”
“诺!”
“卫青啊!这次胶西一行,恐怕会直面诸侯王。朕恐这群兄弟,用军队向你施压。这样吧,你离开长安之前,去北军大营,调五百甲士随行。”
刘彻微微一顿,继续给这个小舅子开特权。
“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直接百里加急,送往长安。汝所奏内容,越过兰台,直抵石渠阁朕亲自批阅。”
一想到刘端的性格。
他沉默一会儿,再次补充:“若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朕准许你以斩蛇剑为信物,调动山东各郡国兵马。届时,一千石以下,可先斩后奏;一千石以上,直接拿下,押赴长安!”
说罢。
他与卫青对视,沉声叮嘱。
“切记。此行虽有安抚震慑诸侯王的成分,但切不可丢了长安的颜面!朕虽然不想与诸侯王开战,但不代表,不敢开战!”
卫青拜道:“卑臣谨遵旨意!”
“嗯!去吧!”
“诺!”卫青答后,退了出去。
房间中,重归宁静。
刘彻跪坐在垫子上,闭上眼睛,叹息,“希望尔等识趣吧,朕,真的不想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