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司匡拜别司田氏,说明去处之后,便去马厩挑了一匹四肢有力、体型高大的黑鬃烈马,骑着马向稷下奔去。
至稷下,把孔武从被窝里拖出来,二人踏上了前往临淄太常的路。
司匡在前,笑容满面,春风得意,轻纵身下之马。
孔武耷拉着脸,面色微憎,不情愿地跟在后面。
其起床气尚未消失。
昨晚睡得太久,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心情超级不爽。
随着马的奔腾,孔武腰间佩剑“嘎啦嘎啦”的响,似乎是锋芒迸发、出鞘的前兆。
太常丞邱汉婴对吧?
自己记住了。
这位文帝末期的博士,把揍人的拳头,伸向了正在太常署门口等待的“羔羊”,准备借此一展雄风。
临淄太常门口,两只火红色的大灯笼悬在屋檐,在春风地吹拂下,摇摇晃晃,像两个哈哈大笑的孩子,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灯笼下,两列穿着崭新官服、头戴高冠、腰配玉石的官员像是两排迎宾小姐,左右分站。
这群人双手交叉藏在袖子里,而藏袖双手又下垂,放在小腹的位置。
邱汉婴神色焦急,背着手,在原地徘徊,时不时地会停下脚步,眺望远方的地平线。
其身上的崭新官服,随着来来回回的旋转,多了不少褶皱。
虽然昨日接到消息之后,他就安排人把稷门通往太常署的道路打扫得干干净净
虽然,一个时辰之前,他又安排人把道路撒上了水
虽然太常署长吏、少吏皆至
他恐慌的心情,还是无法消散。
邱汉婴眯着眼,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
心情越发地复杂,紧张与焦急的情绪混合在一起,一股脑地涌上大脑,顶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开始审视属下的样貌。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让他气个半死。
两列官员,都闭着眼睛,身体摇摇晃晃,脑袋冷不丁的点几下,站着睡着。
邱汉婴怒气可视,怒火从心脏的位置爆炸了,整个人瞬间爆发了。
迈着大步,
抡起巴掌,
冲了上去。
担心打在脸上后浮现而出的红色手印失了太常的礼面,因此,巴掌是对着后脑勺去的。
“啪!啪!啪”
“喂!别睡了,都给吾清醒清醒!”
后脑勺传来的痛楚,让打着瞌睡的官吏一下子清醒了。
醒过来的官吏,尽管眼皮还有打架的趋势,但都低头拱手,缩着脖子,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激怒眼前这一只愤怒的“公牛”。
邱汉婴脸色发黑,甩了甩微麻的右手,指着这群小弟,气地跺了跺脚。
“邱公息怒。”秩仅百石的太常掾史生怕老大气出毛病来,急忙走出来,拱手,九十度作揖,高呼,“吾等昨日领着人打扫道路,睡得很晚,今早又领着人洒水,起的又早,实在撑不住了。”
邱汉婴耷拉着脸,瘪着嘴,用鼻子猛喘一下气。
牙齿轻轻吮吸几下口腔内壁,把怒火渐渐压下去。
其张开双臂,声调抬高,声情并茂的宣讲
“吾知道诸君昨日之辛苦。只是,今日所来人之地位,不同于往日。”
“如果说数月之前,此人只是一个随手可捏的蚂蚁,今日便是一只獠牙锋利的猛虎。”
“但凭督查齐鲁之地贪污之事就可以看出,其,绝对为陛下心腹。”
邱汉婴顺直官服。
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冰冷,扫视一圈,声音,也似腊月寒风,酷寒万分。
“尔等在我太常就职,时间最短的也有四、五载了,心里应该都有数!”
“凡是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有几个能保证屁股是干净的?”
“如果不想摊上事,就好好地伺候!”
“今日之累,是为了不受明日之苦!”
他在临淄作太常丞已经数十年了,很清楚这里官场的情况。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就算有人持不贪之心进来,待久了,也会被同化掉。
真想抓贪污犯,不需要犹豫,直接领兵把大农令署、太常署围了就行了。
大汉各地也是这么一个情况。
虽然部分郡守、县令贪污得更多,但这二者,哪有掌管税收、土地户籍的两大机构贪污起来方便?
在地价上弄一弄,税收上改一改度量衡的准确度,钱不就来了吗?
被邱汉婴训斥之后,太常的官吏们面色羞愧,同时低下了头,睡意减少得更多了。
一个个的,像夜间的猫头鹰,睁大眼珠子,吹着春风,倾听者“振奋贪心”的呵斥。
邱汉婴张着嘴,训斥了大约三、四分钟。
当他准备再给每人一个清醒巴掌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骑马的声音。
“驾!驾!”
刚才那个掾史急忙退回自己该站的位置,表情严肃。
“邱公,人来了!”
“嗯!”
邱汉婴望着远处渐行渐近的身影,嘴角咧开,犹如牙膏似的,在脸上挤出来最灿烂的笑容。
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拽拽衣角,再扶正发冠,迈着小碎步,挥挥手,迎了上去。
“吁!”
司匡与孔武同时将身体向后倾斜,用尽浑身力气扯紧缰绳。
在距离太常署十多米的位置停了下来。
二人同时下马。
此时,邱汉婴领着一群人也迎了过来。
这位临淄太常丞接过缰绳后,随便交给两个掾史。
自己则笑眯眯地站在司匡、孔武左侧身前约半个身位。
“匡人来此,乃临淄之荣。”邱汉婴先对司匡拱手作揖,又以同样的方式,向孔武行礼,“见过孔博士。”
司匡拱手回礼,“太常丞,别来无恙。”
孔武起床气难消,冷哼一声,随随便便拱手。
“哈哈”邱汉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挠挠头,把目光投向司匡,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二位先进入府衙吧,下官已经备好点心、薄酒,吾侪边用膳,边谈。”
“可。”
“请!”
在邱汉婴的引领下,司匡领着孔武进入了正堂。
随着二人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内,原本当迎宾小姐的两列官吏,对视一眼,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去睡回笼觉。
他们的任务就是迎接领导。
如今领导要“开会”,自然就没了他们的事。
正堂
邱汉婴怀着忐忑的心,谄媚笑着。
将一盘盘果蔬端上来,又亲自为司匡、孔武斟了一杯酒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孔武用淡淡的目光,瞥了一眼酒樽。
伸手,轻轻往前一推,没有喝。
他办正事的时候,从不饮酒。
司匡亦是如此。
把酒樽推到前面之后,就与邱汉婴对视,声音中不含有一丝一毫的色彩。
“太常丞应该知晓吾二人今日来此的目的了吧?”
“嗯。”邱汉婴正襟危坐,目光炯炯,郑重的点了点头,“昨日匡人之家仆持手信来通知过了。公今日来此,为临淄剩余土地之事。”
“知道就好,那我也不卖关子了。临淄土地籍册可准备好?”
“已准备妥当。”
邱汉婴手扶案几站起来,穿好鞋,快步走到靠墙书架的位置。
眼睛扫了一眼后,从中央的一层,快速抽出来五卷竹简。
他抱着竹简,来到了司匡坐着的位置。
像摞面条似的,把竹简摞成了一个没有尖的二层小山。
“此乃齐国都临淄所辖范围剩余土地籍册总录。”
邱汉婴双手下垂,放于小腹,背诵着昨日连夜统计的数据。
“齐十二县,共十八万九千八百户,六十三万一千二百六十五人。因临淄为都,人口较多,约两万三千一百二十三户。”
“以每户百亩之标准,除非临淄本地者,除土地售卖之后失地者、除因天灾,被迫以地抵税者共授土地一百三十七万余亩。”
“而临淄剩余之田”
“除临淄之正西、西南、西北三处被河水淹没之农田北部、授与、售净之土地南部、东部范围之内已授、已售之田、中央国都建设占据之田。”
“剩余土地总数约为一十三万一千一百一十三亩,几乎皆在临淄之东,与胶西国、北海郡交界之地。”
司匡面无表情,挥挥手,示意知晓。
随手拿起一卷泛黄的竹简,在“哗啦”的竹片碰撞声中,翻看上面的内容。
一列列端正的隶体字,记录着临淄土地剩余的情况。
建元元年,剩余二十四万三千三百二十九亩。
建元五年,剩余一十八万八千八百二十四亩。
记录一直写到元光四年。
因为今岁还不到半年,因此,还未统计土地剩余。
司匡将竹简放下,长呼一口气。
抬头。
看着脸色红润的邱汉婴,眨眨眼。
“齐国除国都之外的县,大约有多少亩地土地剩余?”
邱汉婴行了一礼,沉声,“十万至二十万不等。”
“这样啊。”司匡点点头,有了大概的了解。
担心司匡砍价,邱汉婴瞥了一眼一旁趴在案几上打着小呼噜的孔武,压低声音,先发制人。
“匡人,因西部土地被淹的缘故,齐国土地紧缺,东部之地价,皆在四千钱浮动,无法降价。”
邱汉婴笑眯眯的。
当初这位买地,自己可是给了很大的优惠,这份恩情,总得记住吧?
即使三公九卿办事,也要讲究基本法,对吧?
司匡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眼。
面无表情,又随手拿起一卷竹简,轻声,“放心吧,吾这次不砍价,价格太低的确扰乱市场。”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