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本应该是个祥和的夜晚,但在老妇人进了客厅,打开空调后,又注定不再宁静。
江珄走进二奶奶给她收拾好的房间,关上门,把杀猪般的惨叫隔绝在外头。
她倚在门后,捂着嘴“库库库”地笑了一会儿,才勉强直起腰,打开自己带来的行李箱。
先将笔记本电脑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到桌上,再挑出两件待会儿要换洗的衣裳。
江珄坐在轮滑椅上,脚蹬着地,椅子在房间里胡乱地转着,直到转在行李箱前,她从夹层里拿出那本最新的日记。
抱着日记本,江珄的脚又是一蹬,轮滑椅无方向地乱滑,过了好一会儿,才在桌前停住。
女孩将日记本放在桌上,轻轻翻开。
左手护腕上的单词用银漆绘成,在晚上隐约发亮,显得比白天更加惹眼些。
女孩拿起笔,在日记本上写好今天记录的前缀:“2019年8月29日,睛。”
写完,她打了个哈欠,又是蹬着椅子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脚踩地面止住。
女孩顿了顿,在本子上写下今天的第一行字。
“我是蒋嘉悦,从今,以后。”
写下那行字后,她好像如释重负,整个人都轻松了些,垮着肩坐在椅子上,瞧着面前的日记本发呆。
最后她也只是写了这一行字,就站起身来,抱起床上的衣服,蹦跳地走向门口。
挺晚了,蒋嘉悦该要洗澡。
她打开门,笑得有些雀跃,日记本上的墨迹都还未干,但它们会永远地印在纸张上。
从今以后,她都是蒋嘉悦。
房间外小胖妞嚎哭着奔跑,奶奶气得直哆嗦,空气中满是饭菜的清香,今天是个美妙的夜晚。
……………
“奶奶,咱们家没有浴缸吧?”
“嗯?家里的洗浴都是用花洒。”
“哦,那就好,没有浴缸就好。”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有点害怕浴缸。”
“……”
……………
第二天初晨,蒋嘉悦睁开惺忪的睡眼。
昨晚她拉上了窗帘,窗外的光线照不进来,房间里依旧昏暗。
她是自然醒的,昨天看奶奶教育了会儿小胖妞,心情很是愉悦,就是期间小妞一直用怨毒的眼神盯着自己,让蒋嘉悦有些不自在。
但是无伤大雅,她还是很开心,睡得也舒坦。
这样想着,蒋嘉悦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
下了床,她蹬上拖鞋,还有些迷糊地走向浴室。
屋外的天还未完全亮堂,蒋嘉悦看了看墙上的钟,才五点出头。
这么早啊...
伸了个懒腰,蒋嘉悦推开浴室的门。
昨天已经把洗漱的用品都整理好了,她拨开贴在脸颊的头发,拿起杯子里的牙刷,开始洗漱。
其实这年头,很多女孩出门是要化妆的,但蒋嘉悦的灵魂本质上不是女孩,还没养成这些生活习惯,所以只是随意地洗了把脸,就拿起桌上的钥匙出门。
想到城北菜市场边上的那家米粉店,蒋嘉悦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昨天已经和二奶奶说好了,自己早上要出门,早饭在外头吃,也不用担心她们会因为找不到自己而着急。
今天运气不错,出门就来了公交车,米粉店离得也不远,就三站路而已,女孩还有些骄傲,自己能记得十年前的公交车路线。
然后她上了车,坐到最后一排。
天际有些许橙光照来,窗外的街景熟悉又陌生,女孩端坐着,安然闲适。
过了会儿,车门合闭,公交车慢悠悠地向前路开去。
这样行驶了十五分钟,女孩渐渐觉得有些不对。
“为什么还没到城北菜市场啊?”
蒋嘉悦站起身,把着扶手走到车头,俯身问司机。
这都过了四五站,按理早该到了。
司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闻言转头瞥了女孩一眼,又回头盯着前方的路,回答:“你坐反了嘞,我们刚从那儿过来,你应该去马路对面等另一班的九路车。”
蒋嘉悦一愣,陷入了沉思。
“也没关系欸,大不了跟我坐到终点站,然后再回来呗。”
司机是个好人,笑着安慰。
“那大概要多久呢?”
“没多久,不过一个小时罢了。”司机笑得憨厚。
“………”
“下车!我下一站就下车!”
……………
最后蒋嘉悦还是没下车,她叹了口气,想着自己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看看这座记忆中的城市。
她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这会儿太阳初升,阳光不盛,街道两侧的店家拉上卷闸门,开始一天的辛劳。
女孩记得有人说过,去到一座城市,了解它的最好方式,就是坐上公共汽车,用几个小时的时间将城市转上一遍。
你不需要自己去规划线路,有时随波逐流,也有其快意与安然。
蒋嘉悦的脑袋轻轻靠在玻璃窗,往外看。
公交车的底盘高,车上的人看路面的车辆,多是居高临下。
但也因为底盘高,车行驶得其实不算稳当,车身轻微摇晃,荡漾着,却还挺舒服。
蒋嘉悦的心宁静下来,看车窗外的人间烟火。
这座城市不如十年后繁华,但女孩瞧着这有些落后的小地方,心却不由得柔软起来。
真好啊。
她低眉轻喃。
一个小时说起来也不算长,就好像发了会儿呆,又或是打了个盹。
窗外的行人多了起来,小贩们在市场摆起了摊,支个棚子,或是在地上铺一块油布。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女孩把玻璃窗摇下,听车外的人声鼎沸。
她一眼就看见农贸市场门口边的那家粉面馆,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于是下车,进店。
关于粉面馆和老板娘的记忆,其实已经很模糊了,但当女孩踏进那扇门,脑海深处的画面却又变得清晰起来,就好像拂去了蒙在碟片上的灰尘,露出它本来的纹路。
老板娘是个面容平庸的女人,年纪不大,三十五岁左右,腰上系着淡粉色的围裙,围裙用了些时日,已经褪了色,边角也有些磨损。
她在大锅前忙碌着,身边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就是她半生所有的清晨。
蒋嘉悦走到她跟前,喊上一句:“一碗拆骨粉。”
“好嘞!”女人抬头看了看女孩,应着,抓起一把米粉,放进笊篱,然后沉到滚烫的汤里。
蒋嘉悦说完,寻了一个空座位坐下。
店内的其他顾客还不多,毕竟才六点半,很多人还没起床,女孩撑着脑袋,看贴在墙上的菜单。
这儿的拆骨粉是一绝,取猪筒子骨上的肉剔下,肉质不肥,却松软,沁着汤汁,浇在一大碗米粉上,香味勾得人口水直流。
女孩上辈子吃了三年,愣是没吃腻。
因为客人不多,所以不需要等,粉很快就煮好端了上来,和女孩记忆中的模样一般无二。
她一直对粉面着迷,这一碗拆骨粉蒋嘉悦也吃得酣畅淋漓。
期间阳光悄悄从脚边攀上木桌,粉面馆的客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女孩吃完早餐,付好钱,用纸巾擦了擦嘴,想到昨天奶奶的叮嘱,就打算去超级市场买盒染发膏回来。
商店就在面馆不远处,隔壁还开了家卖卤味的,店家刻意用小扇将香味吹向街道,勾引过路的行人。
蒋嘉悦暗骂这是不要脸的阳谋,接着在买好要用的染发膏后,顺便带回了袋卤肉。
卤肉是省内独有的品牌,其他地方很难寻到。
也算是她的童年美食。
这一回没再坐反车了,回到小院,奶奶和小妞已经起床,隔壁人家养了条狗,中华田园犬,小妞就一个人蹲在门口,逗弄那条土狗。
胖妞瞧见蒋嘉悦,想到昨晚的惨痛经历,怨毒地看着女孩。
她觉着是女孩欺骗了自己——空调其实一点儿都不可怜。
土狗感受到身边小妞的愤怒,也面色不善的看着蒋嘉悦。
这两货蹲在一起,板着个脸,倒还有些气势。
蒋嘉悦随手将啃了一半的鸡腿扔过去,土狗被吓了一跳,以为女孩跌份儿到对自己下手,仓皇后退几步,然后定睛一看,发觉是鸡腿,连忙扑过去,咬住,抬起头,对女孩友善地摇起了尾巴。
呵。
蒋嘉悦轻蔑一笑,策反了小胖妞旗下的一员大将,拍拍屁股,跨步进了院子。
小妞感觉丢了面子,追着土狗打,土狗缩着个脑袋,叼着鸡腿跑开了。
进了院子,奶奶在小院角落的田圃给菜浇水,微微弓着身子,手上提有喷壶,女孩没打扰奶奶,只是遥遥说了句“我回来了”,就一个人钻进房间。
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自己上辈子虽然没染过头发,但好歹看过女生染,现在要自己动手,想想还真有些小激动。
蒋嘉悦坐到椅子上,用手机搜来染发的步骤,就照着小红书上的教程,仔细地将染发膏抹在梳子上。
直到梳子上的染发膏被涂抹均匀,女孩屏住气,将梳子平举到头顶,从发根柔柔地梳到发梢。
她瞧瞧镜子,点点头。
还挺像模像样的。
染发也没那么难嘛。
女孩有些飘了。
她把染发膏在梳子上又是一抹,然后从刘海上梳下来。
反复几次后,蒋嘉悦瞧着镜子里自己柔顺的秀发,满意地点点头。
她捏起兰花指,歪头侧身,表情娇俏。
“官人……”
这人的戏瘾又犯了。
二十分钟很快过去,蒋嘉悦看着镜子里黑灰白三色相间的头发,陷入了沉思。
嘶..
没事没事,大不了把白头发剪掉嘛,又没几根。
她自我安慰,从厨房寻来剪刀,又坐回镜子前。
灰白的头发夹杂在如墨的秀发里,像在挑衅着女孩,女孩面色冷酷,缓缓将剪刀移到发端。
五分钟后。
女孩看着镜子里东一块西一块的狗啃刘海,沉默了会儿,狠狠地把剪刀甩在地上。
啊啊啊!!我裂开啦!
她头也不回地出门,没顾着奶奶诧异的目光,顶着一头凌乱参差的灰发,往村子外不远处的理发店走去。
……………
日头偏东南的时候,蒋嘉悦终于回了院子。
发色也变成了正常的乌黑,就是头发剪得很短,薄碎。
奶奶坐在院子的摇椅上,瞧见女孩,笑了笑,说:“成了个假小子。”
蒋嘉悦自己倒是挺满意,她的皮相生得好,大多数发型都能撑得住。
这种短发,反而将她脸型的优点全部展现出来。
小胖妞本来在院子里抱着土狗的脖子玩耍,瞧见女孩,瞪大了眼睛。
“你…你……”
可怜的小妞,因为没见识,说不出话来。
蒋嘉悦瞧着,心生一计。
“我的武功被废,修为尽失了。”
她低垂脑袋,一脸落寞。
女孩走到小妞跟前,推开土狗,身子一晃,就斜趴在地上,抱住小妞肉嘟嘟的身子。
小妞没见过这仗势,身子僵硬,双手悬在空中,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呜呜呜,我苦修多年,最后竟落到这番田地,华发转乌,终是潦草一场梦啊!”
蒋嘉悦的脑袋埋在小妞肚子上,抽泣。
大概是感受到女孩的伤感,小妞的表情也有些悲怆。
“这……这是怎么了啊?”
蒋嘉悦咬牙切齿,“遭了贼人的暗算。”
小妞闻言表情凝重,仔细地听女孩接下来的话。
“你以后见到那些头发五颜六色的人,一定要提防,他们都是坏人啊,会来伤害黑头发的善人!”
小妞点点头,“我知道,正常人的头发,怎么会是那种古怪的颜色呢。”
她肉嘟嘟的小手抚在女孩的乌发上,柔声说:“放心,以后我会保护你的。乖,不哭了。”
“呜呜呜,你以后可不能叫我魔女了。”
“不叫了不叫了。”
“也不可以再瞪我了。”
“好哦好哦。”
“我看你骨骼惊奇……”
“别说话了,乖。”
“嗯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