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战?”
杨丰鄙夷地看着冯梦龙
“我很好奇,你们究竟拿什么来和我战斗?各怀鬼胎的官绅?只想捞钱的将领?还是那些一触即溃的士兵?你在这里喊着唯有一战,你后面的顾天埈,钱龙锡这些人同意吗?肯为了丹阳士绅与我拼命吗?你们身后苏松常那些士绅也愿意让你们一时冲动给自己招来灾祸吗?”
他说道。
冯梦龙沉默了。
他就是个幕僚而已啊。
这时候常胜军的统制是从京城逃回的翰林顾天埈。
昆山籍,万历二十年探花,爷爷还是弘治年间的状元,可以说根正苗红的世代簪缨。
实际上这一年从北方逃回的官员很多,毕竟他们在北方也没意思,甚至连捞钱都不可能了,就靠那点固定的俸禄,连出去潇洒都不够,日子过得都快淡出鸟来了,不仅仅京城,就是在北方其他地方为官的南方人,也都不断有受不了弃官而归的
京城的红巾军们不会让京官捞钱,北方的那些士绅难道就会允许南方籍地方官在自己地盘捞钱了?。
那也是他们的钱啊。
虽然是地方百姓的,但归根结底是他们的。
倒是南方士绅不敢这样对待在南方为官的北方人。
毕竟目前这种局面下,北方士绅继续作壁上观很重要,所以北直隶任丘籍的刘元霖依旧是总督江南大营兼应天巡抚。
而顾天埈本人军事能力为零,他只是身份尊崇而已,所以常胜军的实际事务就是他手下一帮幕僚负责,松江籍的钱龙锡,苏州籍的陈仁锡,宜兴籍的吴宗达等等,全是苏松常三府士子中的少壮派。冯梦龙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一个普通的幕僚,真正要说作为顾天埈身边主要幕僚的是钱龙锡和陈仁锡,这俩是常胜军主要说了算的。
而那些葡萄牙佣兵就是钱龙锡通过松江的传教士雇佣
实际上这时候因为大明某种意义上已经四分五裂,权力更多转向地方,而战争又刺激着各地对新技术的追求,所以传教士们正欣喜的面对开放的大明,沿海各省都已经不再限制他们的进入。
当然,他们要带着好东西。
新式武器,佣兵,懂军火制造的工匠
只要带着这些东西的,都会迅速成为士绅的座上宾,然后获得准许在各地居住甚至修教堂。
这也正是各地军事力量突飞猛进的原因。
目前在松江的是这些传教士的老大,教廷在东方的负责人范礼安,他原本历史上这时候北上倭国,但现在大明比倭国更重要,他直接从澳门北上亲自主持在松江的事务。他从澳门带了一百名佣兵,甚至还带来三百套半身甲,应该是从吕宋的西班牙人那里弄来,松江士绅正在尝试根据这些半身甲仿造。
这种明显比大明版的板甲更好。
而他也因此被松江士绅接纳,徐光启,钱龙锡这些都与他关系密切,虽然信他那套暂时还没有,但也的确允许他居住上海,而这座小县城,也正在因为海外贸易而崛起。
当然,他也和利玛窦一样,把自己打扮成儒生,甚至研究四书五经,和儒生们吟诗作对,就连自称都变成了道人。
最初的这批传教士就是这样。
他们利用欧洲带来的实用知识获得士绅的敬重,大明士绅在接纳新知识方面是开放的,同时他们利用贿赂获得地方官员准许,在广东他们一次就贿赂两广总督陈瑞一千枚金币和不少自鸣钟,玻璃镜之类东西。然后再把自己打扮成来交流学问的西方学者,依靠知识打入士绅的社交圈,但他们本身的这种行为,其实是绝对超出教廷红线的。
放在欧洲是绝要对上火刑架的。
所以龙华民接替利玛窦之后,立刻就开始进行整肃。
然后
他就被大明整肃了。
“你们跟葡萄牙人学了点皮毛,就自以为有能力对付我了?那今日我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战场上最重要的。”
杨丰说道。
紧接着他看了看一旁的冯山
“进攻!”
他说道。
后者立刻发出了进攻的命令。
冯梦龙紧张的看着远处,他们这里是一处略微高起的土丘,可以俯瞰正在列阵的两军。
伴随这边的命令发出,京营的阵型前方,那些野战炮立刻喷出火焰,炮弹随即在常胜军阵型前打出泥土飞溅,也有炮弹直接打进阵型,巨大的动能让这些炮弹轻松打倒一串。已经列阵多日,原本已经不再慌乱的常胜军士兵们,立刻惊慌起来,还有人在本能的转身,不过这时候看出这种阵型的好处了,偶尔几个试图逃跑的没用。
他们甚至都挤不出去。
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
与此同时常胜军阵前的野战炮也瞄准了京营开火。
不过因为炮手的水平比较差,他们的大炮数量虽然略微多些,但命中数量却少的多。
当然,与阵型不同也有关。
常胜军是大方阵,长矛手为核心,就是一个巨大的四方块,炮弹就算略微打高一样会落在后面士兵中,尤其是常胜军摆出的,还是老式的三千人大方阵,这时候的西班牙方阵应该没有这么多人了。西班牙方阵也不是不变的,这种横行近一个世纪的步兵方阵,一直都在不断改进中,后期基本上一个方阵就是一千人左右。
这应该跟他们雇佣的葡萄牙人本身就多年没回欧洲有关。
光核心的长矛兵,就一个长宽都超过五十米的巨大方块,这样的阵型和一条线相比,那个更容易被击中就不用说了。
而且京营就是六个士兵的纵深。
就算被击中,以很难造成太多伤亡,毕竟就是六个人,一发炮弹总不能准确到全打死吧?
但常胜军光长矛手就是二十七人的纵深。
双方火炮对射继续,但常胜军明显扛不住这种纯粹拼意志的交战,越来越多的士兵试图逃跑,京营这边任凭炮弹的攻击,却始终维持岿然不动,哪怕以冯梦龙的军事知识,也知道这两支军队差距很大。
对面实际指挥常胜军的那些葡萄牙佣兵当然更清楚。
紧接着中军旗帜挥动,两翼护卫的骑兵出击。
但京营这边依然不动。
吴淞镇总兵部下两千骑兵直冲京营阵型,他们和之前的狼山镇骑兵一样首先选择冲击步兵
毕竟京营的步兵看起来很好冲的样子。
而京营骑兵依旧没有动,只是在两翼默默看着。
冲向步兵的吴淞镇骑兵,在霰弹和子弹的射击中丢下一路死尸,然后终于冲到了京营步兵面前,但这些丝毫没有节操的家伙,却以最快速度躲到了长矛手的身后。吴淞镇骑兵不可能去撞长矛的密林,只好冲向后面的主阵型,然后继续在火绳枪的交叉火力中丢下一具具死尸,但当他们冲到主阵型后,这里的火枪手们和前面的一样,也迅速躲到了长矛手身后。
骑兵们继续向前。
他们在左右两侧长矛的攒刺中,不得不收缩成一线,在原本火枪手的位置冲过这道线列。
然而
后面还是火枪兵啊!
马背上的吴淞镇骑兵毫不犹豫的掉头了。
他们根本看不到冲开的希望,因为后面的火枪兵后面是骑兵。
他们现在就是在左右长矛林的夹击中,面对着前面火枪手的攒射,还有侧翼火枪手的夹击,还不得不被逼着通过一个狭窄的缺口,这个缺口都不够三个骑兵并排通过的。
对面还是密密麻麻的火枪。
撤!
不撤就是傻子了。
但就在这时候,两翼的骑兵京营冲向了撤退中的他们。
狂奔的战马上,京营骑兵排成密集到不需要控制战马的阵型,一手短枪一手骑兵剑,在撤退的吴淞镇骑兵惊恐的目光中,就那么一直冲到了几乎能看清眼白的距离,然后直接对着他们糊脸一枪,打完子弹就举着骑兵剑探身向前,整个人化作长矛撞向了他们
“你们就是用这样的士兵来对付我吗?”
杨丰笑着说道。
战场上的吴淞镇骑兵已经被赶了鸭子。
这些骑兵其实也有短枪,但他们可没有冲到糊脸开火的胆量,面对那些凶悍到完全一副同归于尽架势的京营骑兵,唯一能做的就是全速逃跑。
冯梦龙还能说啥,只能在那里默默看着,不过好在常胜军的主阵型还没崩溃。
然而
“步兵进攻!”
杨丰说道。
冯山立刻发出了步兵出击的命令。
刚刚完成重整的步兵,立刻开始向前,所有长矛手双手向上举着他们的长矛,仿佛一片移动的密林,而那些火枪兵则扛着他们的火绳枪,原本突出在前的两个长矛方阵回到主阵型,最终形成一个横亘战场的巨大线列,所有人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着对面的敌军不断前进。
对面的大炮在开火。
炮弹不断在他们前后落下。
甚至有炮弹直接打在他们中间打穿阵型。
但在战鼓声中,所有士兵依旧默默向前,仿佛他们是一群机械,而且随着距离的拉近,对方的火枪手加入射击,子弹也不断落在他们中间,但这个线列依旧和之前一样,在战场上迎着炮弹和子弹默默向前。
“这才是真正的士兵!”
杨丰傲然说道。
不过常胜军的表现也让他有些意外,那些士兵虽然惊慌,也有逃跑,但绝大多数还是能够坚持,甚至正面那些火枪手,还能面对着京营士兵开火,虽然这应该主要是因为京营士兵没有开枪。但常胜军的表现,也对得起江南士绅这几个月在他们身上花的银子了,不过他们的射击并没什么用,就那破火绳枪能打中一百米外的人真是奇迹了。
倒是那些火炮换成霰弹后,的确给京营造成一定伤亡。
但这也没用,因为这些大炮最少也得一分钟打一轮,实际上因为炮手训练程度不够,他们能一分半打一轮就不错了。
霰弹射程也就两百。
两百米对于步行的士兵来说能让他们打出几轮?
又能有多少命中?
在子弹和霰弹中不断有人倒下的京营,依旧维持着阵型稳步向前,后面跟随的士兵快速上前,补充伤亡造成的空缺,后面跟随的救护队紧接着将那些阵亡和受伤的士兵抬走。但京营依然没有开火,仿佛他们就是去自杀般,迎着对面敌军的枪炮向前,这种诡异的表现,甚至让对面常胜军都吓得哆嗦了,他们的子弹也多数都打空。
冯梦龙也惊骇的看着这场面。
这不是士兵。
这是死士。
除非真正的死士,否则战场上不可能有这样迎着大炮依然不开火的。
一万多死士?
他用看一个妖魔的目光看着杨丰。
“我不会妖法,我也不是什么魔王,我只是给了他们希望,我只是告诉了他们,他们和他们的后代,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这是信仰,信仰的力量。”
杨丰淡然说道。
面对着死亡的京营步兵们终于停下了。
停在距离他们的敌人只有几丈远的地方,停在了互相能够看清面容的地方。
然后原本的六排变三排,所有人同时对着他们的敌人举起了火枪。
而他们的敌人
他们的敌人还没等他们瞄准就已经崩溃了。
前沿的所有常胜军士兵,全都惊恐的抛弃他们的武器,发疯一样掉头,拥挤推搡甚至互相践踏着,拼命远离他们背后几丈外密密麻麻的那数千个枪口。
然后
“你还觉得你们有能力对抗我吗?”
杨丰拍了拍冯梦龙肩膀说道。
说完他转身走了。
而冯梦龙傻了一样看着战场,数千火枪手的齐射,让整个战场仿佛被一道云墙隔断,在云墙的另一边,是彻底崩溃了的常胜军,无数堆积的死尸后面,所有人都在发疯般拥挤着逃离。而在云墙的这一边,是端着长矛冲锋的京营,密密麻麻的长矛撞向溃败的常胜军,就连那些火枪手都向枪口插上三棱锥,然后加入冲锋的行列。
“回去告诉顾天埈,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可能只要丹阳了。”
杨丰突然回头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