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整封信,罗真背靠椅子,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本杰明留下的卷烟和火柴盒,“嗤”地一声,烟雾在火光中袅袅升起,朦胧了镜子里那张清秀却又陌生的脸,有种颓废的美感。
他的身体微微一僵,扭过头,含着烟嘴,低头深深吸口了一口。
劣质的烟草味和香精味塞满气管,却没有任何不适感,思维在尼古丁的作用下渐渐冷静下来,整理着庞大复杂的信息:关于亚当,关于诅咒,关于未来。
这是他在上班几个月后养成的习惯,没有朋友,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996的生活总要一些东西来调剂,有些人选择游戏,音乐,蹦迪,或者毒品,而他选择了香烟。哪怕之前对这玩意儿完全不感兴趣,甚至是厌恶。
小时候的他还天真的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碰烟和酒呢。
罗真嗤笑一声,弹掉烟灰,伸出中指,翻开日记本的米色封皮,但只看了几分钟,便兴趣索然地将其合上。
与信不同,日记不光记录着苏恩的经历,还描绘了“爱莎”的日常活动,明面上是罗萨勒比亚街的酒吧招待,实则是生命学派的情报人员,因为出现了太多陌生名词,内容比较琐碎,需要花大量时间才能整理明白。
罗真转头看向桌子另一边的失乐园和“谎言”面具。
诚如上代“亚当”苏恩所言,前者是开启迷宫的钥匙之一,那后者则是一件异想体——超过正常人类的理解范围,就连拥有超人力量的觉醒者们都无法掌控,在很久很久以前,都被人称之为“怪”和“物”,如同史前人类畏惧的火焰。
这种情况直到帝国建立之后才有所改善,似乎在那时,文明的火种才真正在大地之上遍地开花,“怪”和“物”终于有了一个名字,并且按照官方标准分为“0,1,2,3”四个等级,被各个组织研究和使用。
“谎言”属于最低级的“3”级异想体,即便是普通人也能接触。它不能改变本体容貌,而是改变其他人对使用者的印象,原理可能和大脑的视觉系统有关,多次实验表明,使用“谎言”的时间超过一天,就有迷失自我的危险,目前最长的记录为一年,可是使用者的性格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与之前判若两人。
当谎言重复一千遍,最后就连说谎者也会深信不疑。
“不管怎么样,这是我目前最需要的东西。”罗真并不太在意“谎言”的负面效果,人在成长过程中,性格本就不断发生着改变,尤其是长时间扮演另一个人,“谎言”在其中或许只是起到一个催化剂的作用。
说到底,有什么比人类更善变呢。
重新戴上“谎言”,罗真没有试着变回自己的真实样貌,而是维持着“亚当”的样子,打开失乐园的瓶塞。
一饮而尽。
啪!
玻璃瓶掉在地上砰然碎裂,罗真疼痛难忍,趴在桌子上不住呻吟,眼前迅速变得模糊,恍惚之际,身边涌现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脚下感觉不到实体。
身体变得沉重。
风从耳边刮过。
下坠.......
无止境的下坠......
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在这仿佛连时间也会死亡的黑暗里,出现了一个东西。
祂没有任何形象,却也有着一切罗真能想象到的样貌。祂远在千里,又近在咫尺,不会发光,没有颜色,只是“存在”着,用所有可能的形式存在着。所谓概念在这里得不到解释,所谓真理只是它的一部分,完全超过了三维生物的理解范围。
祂是万,亦是一,祂是终极,亦是开始,祂仿佛就是——
原初!
“原初”之外,环绕一个比莫比乌斯环和克莱因瓶更加离奇的结构体,不遵守任何几何结构规律,每一个点都和任意地方相连,彼此又完全独立,即便处于上帝视角,也难以找到最安全的路径。
这就是迷宫,基因在潜意识里的映射!
罗真若有所悟,控制着自己的意识,“看”向迷宫,几乎所有的入口被打开了:
黑暗视觉......
闪电反射......
过目不忘......
皮糙肉厚......
这些能力虽然没有任何文字介绍,却如同镀光的信息流一般在罗真的脑海里闪现,不过他的目光只停留了一会儿,便将意识下沉,朝另一个起点游去。四面八方的压力袭来,像是在深海中遨游,这是种难以描述的体验,每前进一段距离,就会承受成倍的阻力。
而与之相对的,内心被呼唤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起来,那呼唤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古老的枷锁,可谁也不知道,放出来的究竟是魔鬼还是天使,或者具备两者特征的怪物。
在“失乐园”的保护下,罗真清醒地意识到,那呼唤属于“原初”。
踏入迷宫的那一刹那,黑暗迅速退去,煤气灯的灯光柔和地映入视网膜,窗外雷鸣电闪,一切的异象都消失了。
呼!
罗真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水,手乃至身体都还在发抖——这是大多数选择服用“失乐园”觉醒的表现,在药效还没彻底吸收之前,药物会犹如海浪般一波波冲击着身体内部,持续三天左右。
度过这个时期,他便是可以得到官方认证的初级觉醒者,拥有一个初级能力。等到身体彻底习惯基因的改变,和“原初”建立起联系,就可以尝试继续探索“迷宫”——当然,罗真已经省略了这一步骤,只要他没傻到去探索那些历任亚当未曾留下任何足迹的路径。
强忍着心底的躁动,他转头看向镜子。
眼睛弯成了浅浅的月牙,扯动着周遭的脸颊肌肉,缓缓绽放出一个笑容,亲和力十足,却有点女性化。
恶心。他想。
就在刚才,他觉醒了第一个能力。
——扮演。
不需要任何训练和辅助,就能拥有比歌剧演员更为精湛的演技,是天生的表演家,也是成为伪装大师的第一步,在苏恩受困于各个组织的围剿时,正是这个能力和“谎言”令他逃出生天。
稍作休息一下,罗真在地下室里翻箱倒柜,寻找一些看上去值钱的东西,这座房子里还躺着三具尸体,第二天警察说不定就会找上门来,他必须赶紧离开这座城市。
什么真相,什么诅咒,什么遗愿,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早就过了自命不凡的中二年纪,明白自己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普通人罢了,小时候的豪言壮语,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好笑。每当夜深人静时咀嚼过去的回忆,梦想就变成一场冰冷的雨落在心头。
好死不如赖活,当条咸鱼有什么不好,苏恩的遗愿,就让下一代有能力的亚当来完成吧。
把珠宝首饰以及一些必备的东西放进手提皮箱,罗真离开地下室,但是刚踏入客厅,突然间停住了脚步。
咚咚!
敲门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爱莎小姐,是我,玛丽亚。”
是那个向警察指控我的女人!
不对?我为什么要说“我”?我又不是小姐!
罗真下意识地转过头,望向墙角的警察尸体。
“我可以帮你处理那三具尸体。”
女人无机质般的声音再度在客厅内响起。
罗真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她在说什么?帮你处理尸体?
客厅再度安静了下来,只有雨滴砸在屋顶的嘈杂声。
罗真沉默了一下,把手枪放在风衣口袋里,手不拿出来,走到门前,打开刚够露出一个脑袋的缝隙,冷风裹挟细密的雨滴灌入衣领,室内外的温差让他忍不住一颤,用警惕地眼神盯着站在门口的女人。
她一手提着工具箱,一手撑着黑色雨伞,伞下的面容在烛火余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灰暗,只露出红灰色的唇,用好似被黑夜涂抹的声音轻轻说道:“爱莎小姐,这身装扮并不适合你。”
罗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用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你就是苏恩安排的助手?”
这件事在苏恩的遗书里提到过!
女人收回笔筒伞,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她看向罗真,点点头,面无表情。
罗真看了她一眼,缓缓拉开门:“进来吧。”
女人进屋后,罗真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一番,确认街上无人,反手关上门,嘈杂的雨声淹没在了诡异的寂静里。他转过身,看到女人把工具箱放在了桌上,看着角落里的中年警察尸体喃喃自语:“很好,可以省下不少修补的材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火光的照耀下,罗真觉得女人的脸色红润许多。
手插在兜里,随时可以把手枪拿出来,罗真拉开一条椅子坐下,用聊天一样的语气问道:
“既然你是苏恩的助手,你对他知道多少?”
“很多。”女人答道。
“举几个例子。”
“苏恩,共和国公民,1994年生,巴城人士,于2021年穿越至异世界。为了调查诅咒的真相,苏恩以酒吧女招待‘爱莎’的身份加入生命学派,成为了一名情报人员,但因诅咒恶化,不得不在新月历896年10月3日这天自杀身亡,而在这的十分钟之前,他命令我协助你继续调查生命学派,直到找出最终的真相为止。”
罗真渐渐张大了嘴,苏恩竟然会把自己穿越前的经历告诉这个女人,难道他不害怕她会背叛自己么?
“好了,我相信你了,”短暂的震惊后,罗真抽出左手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屋子里的尸体你准备怎么处理?”
“做成人偶。”
“人偶?”
哐当一声,自称玛丽亚的女人没回答他的疑问,兀自打开放在桌上的工具箱,拿出一堆工具。
柳叶刀,组织剪,深部拉钩,针线.......除了这些手术室必备的医疗器具,还有小斧头,钉锤等粗暴野蛮的工具。尽管它们分别用于不同的领域,但都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血迹。
每一把刀,每一把斧子,每一针,每一线,浸透着已经凝固成黑的血。
这不会是给活人做手术。
是死人!
看到她蹲下身给警察巴克脱衣服,罗真有些莫名其妙,端坐起身体,一边缓缓掏出手枪,把漆黑的枪口对准她的后脑勺,这个距离,哪怕是没用过枪的菜鸟也能轻易爆掉一个人的脑袋。
他问:“玛丽亚,我想问一个问题,如果我放弃‘爱莎’的身份,离开这座城市,你会阻止我么?”
“我会换另一个愿意当‘爱莎’的主人。”玛丽亚头也不抬地答道。
罗真眯了眯眼睛,食指微微用力扣动扳机,但他想了想,还是松开了。
之前杀警察,只是被逼无奈,换个专业点的词,是正当防卫,而眼前的女人,尚且没有做出威胁到他的事情,杀她就是违法的——这倒不是说他是一个正义感爆棚的社会青年,恰恰相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冷漠的利己主义者,像什么舍身取义、扶老奶奶过马路这类损己利人的事,从来没有想去做过。
唯一做出的善事,大概就是学生时代,一次又一次地捐出自己的零花钱,但那也只是为了融入班级,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善良的正常人罢了。
正是因为善良如此廉价,无论得到还是失去它,都不需要付出任何成本,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某种东西来维护脆弱的底线,避免被社会抛弃,沦为罪恶的囚徒。
将左轮手枪放回风衣内侧,罗真站起身,眼角的余光扫过玛丽亚的脖子,好像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一样,瞳孔猛缩,双脚下意识地后移,不小心撞到了桌子。
突如其来的响声吸引了玛丽亚的注意力,她扭过头,灰蓝色的眼睛像个没有生命的玻璃球,空荡荡的,倒映着罗真惊愕的脸庞。她歪了下头,顺着他的目光向自己脖子看去,伸出手,抚摸着上面的黑色缝纫线。
“这个是苏恩在制造我时留下来的痕迹,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它自言自语道,“大概是因为苏恩死了,人偶之心的力量也减弱了吧......真麻烦,必须尽快想个办法。”
它用沾满血的手抹了抹脖子,像是鲨鱼牙齿的黑色缝纫线随之消失不见。
这......罗真惊恐莫名,顺手拿起之前提前准备的手提箱,慌慌张张地跑出门外。
然而他没走几步路,身体顿时僵硬在大雨里,左右环望。
淅淅沥沥的雨滴在黑夜里织出银丝般的幕布。
街边,窗前,门口,煤气路灯下......整条街道,甚至更远处,任何可以看得到的地方,都站着一个人影。哪怕黑夜里下着雨,什么也都看不到,但罗真知道他们都看着他。
准确的说,是它们。
这座城市,还有多少个活人?
罗真脑子里浮现一个恐怖的想法。
接下来的事情他已经快记不清了,依稀记得四个人走出了屋子,两个警察和一个小偷骂骂咧咧地在大雨里打了起来,直到玛丽亚的一声呵斥,它们才从满是泥泞的地里爬起来,诚惶诚恐地向罗真鞠躬道歉。
玛丽亚站在一旁,姣好的脸庞上不带一丝表情:“爱莎小姐,苏恩已经死了,您才是我的主人,接下来有任何需要,可以尽情使用我,作为生育工具也是可以的......如果您不嫌弃的话。”
罗真僵硬地点点头。
“我有一个建议,请尽快回到家里,不出意外,明天是您和神父见面的日子,务必抓紧时间阅读苏恩留下来的相关资料,不然,我不能保证您是否能平安归来。”
罗真又点了点头,转过身,走回家,关上门。
然后,他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莫名想起了苏恩在信里留下的一句话:
对一个伪装大师而言,经常思考的问题是如何融入环境,但我想到了更好的解决办法。
比如......创造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