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都有一种越有才华脾气越差的说法,而利丰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脾气火爆,看人待物全靠一个眼缘,且非常重情义。
颜焱当初之所以被利丰跨系收做弟子,大概是因为她除了有才华,还有她为人实诚,打动了利丰。
比如说现在,颜焱跟在利丰一路保持微笑来到他的办公室,确定四周都没有什么人了,立即说:
“老师,您看我都那么配合您的表演了,要不就……原谅一下我?”
一点也不怕揭穿老师。
利丰冷哼,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斜睨着颜焱,语气十分恶劣,“做梦!这才多大点。”
她预料到了,一点儿也不惊讶。
“那老师这茶叶——”
“拿过来!!”
“好嘞!”
颜焱双手将茶叶送过去。
利丰眉毛挑了挑,目光在那茶袋上若有似无的瞟了下,“哪来的。”
“特意托人帮忙买的,我这不是自知罪孽深重,特意买来送给老师赔罪嘛!”颜焱知道自己押对了宝,自家小师姐好歹没把她坑完。
利丰又是一记冷哼,“你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
“我……”她心虚的摸摸鼻子,这个话题深入探讨,指不定生气的人是谁。
偏偏,利丰也是个从来不按套路出牌的,直接开口就问:“脸怎么回事。”
颜焱下意识站直身体,手中拎着的帽子边缘被捏皱了一角,尽量让自己放松,语气自然地解释说:
“我当初出了车祸毁了容,只能休学去国外重新整了一下脸。不过老师您放心,你弟子我还是一样漂亮,也不亏,那位负责帮我整容的医生技术很好,后期恢复也很好,没遭罪。”
利丰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他垂眸似乎在看着那袋茶叶,也似乎没有。
许久,他才微微转动椅子的方向,看向一旁窗户前摆放的一盆绿油油的仙人球,仙人球正中间已经冒出了一朵红带粉的花骨朵。
“你不用骗我,你离校时是什么样子,我记得一清二楚。”
那时候颜焱已经大三,进入下半年的各专业类紧张考试时期。
颜焱离校那天,利丰也刚好要到西城做学术交流,颜焱还送他上了校车。
哪知道,等利丰回校时,霍去忧已经过来帮颜焱办理好了退学手续。
哪怕那时候利丰想再挽回,企图把退学手续改成休学手续,都已经为时已晚。
但利丰知道,颜焱走的那天,模样还是他这半个父亲最引以为傲的,娇美如同即将盛开的红玫瑰。
可如今……
这朵红玫瑰变了。
依然还是玫瑰,却是一朵娇弱的白玫瑰。
鲜红褪去,只剩苍白。
即便如此……
这朵玫瑰依然顽强盛开,用纯白掩饰过往,无人知它褪色时经历过多少风吹日晒。
利丰不自知再次红了眼眶。
“我一直都知道,你和整个中戏院的学生来这里念书的目的都不一样。可我也记得我告诉过你,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自以为已经是你的半个父亲,但万万没想到,你忽然销声匿迹,连退学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颜焱忍不住上前一步,但见利丰固执地看着窗外,显然是不想让她看到此时的他的模样,只好按耐住担忧。
也不能什么都不说,也不能什么都说。
颜焱迟疑了三秒,斟酌出最快捷有效的话句。
“我不想骗您……虽然我换了张脸,但也挺好的。我是说,我完成了我的梦想,换一张脸而已,追梦人哪里在乎那么多。”
利丰身体一震,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转头,向来充满睿智有神的眼睛中布满了红血丝,情绪被羁押在一处,找到出口后,瞬间喷发出来。
“可你的梦和他们的梦能一样吗?你的梦是什么你自己——清楚!”
后面的话又被他克制住,又重新扭过头,顿了顿,椅子的滚轮发出声音,他已然转过身去,大半身子被椅背遮住,只露出他已隐约生了白发的后脑勺。
颜焱眼皮一跳,几乎以为利丰知道了什么。
未曾想,利丰背过去后,忽然歪腰,在固定保险箱上按了指纹,打开保险箱从里面拿出一本红本子。
本子上钢印金边刻印的,正是中戏院的专属logo。
颜焱也曾在学姐学长他们那里见过同样封皮的红本子。
是中戏院特意请知名设计师也是优秀校友的郑桥老师亲自设计的毕业证。
此时此刻,曾经她想都不敢想的毕业证,正缓缓推到她面前。
“校长有一天忽然拿了这本毕业证给我,告诉我说,你的实习成绩非常好,毕业论文也非常优秀,是我们中戏院,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只是你不愿意,将你的优秀个人事迹公布在校刊史册上,校长让我若是有机会,再把这本毕业证交给你。”
颜焱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但没敢哭。
她大三下半年退学,哪里来的实习成绩,又是什么时候写过毕业论文。
可——
“你三言两语便轻松说你完成了你的梦想,是你惯有报喜不报忧的性格,我无法说其他,但这毕业证你想拿走,在我这里,没那么容易。我待会儿还有节课,你去门口站着吧。”
原本还感动流涕的颜焱怔住,傻眼:“???”
这事态发展的节奏不对啊!
可颜焱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利丰把她的毕业证塞回保险箱,看着他拿了书本教鞭起身出门,欲哭无泪。
还能怎么办?跟着去罚站啊。
利丰何其聪明,尽管不知道校长如何跟他说的,也不知道当初部队那边又是如何跟校长沟通的。
他显然是真伤了心,却也是心疼她。
她服服软,也许一天下来也就能换得原谅,以后她再抓紧机会在娱乐圈大放光彩为母校、为老师们争光,指不定就忘记她干过的那些伤心事儿。
颜焱自我安慰的想着,老老实实站在利丰上课的阶梯教室门口罚站。
也不敢戴帽子戴口罩,站姿还十分规矩。
这节是音乐系今年九月份入学的新生声乐课。
此时他们刚结束军训没多久,一个个晒得十分健康,一双双眼睛炯炯有神,纷纷看着门口的门神,十个音节九个跑调。
坐在钢琴前的利丰脸色渐渐难看。
颜焱:“……”
学弟学妹听我说,你们再浪就得上天了。
可惜没人听到她的心声。
利丰那熟悉的严厉训斥下一秒透过麦克风传了出来。
“……你们连基础发声的生理机制都不知道,什么是歌唱器官的构造!!什么是共鸣腔!听听你们刚刚练习的是什么?!都没睡醒吗!全都站起来醒神!!什么时候会发腔什么时候坐下!!”
全场起立,新生们敢怒不敢言,都老老实实站着,也没人敢再往门口看。
颜焱微微勾了勾唇。
这熟悉的大学啊!
大学是打破象牙塔的第一站,没有老师会像以前小学初高中那样,逼着你、监督你、给你压力又给你动力,让你一心向学。
相反,大学只会给你学习上的绝对自由,你不愿意学的东西,再也不会有人强逼你。
当年她好不容易求来音乐系的上课资格,来的第一天就受到了利丰这个怪老头的毒打。
——“你连基础的发声都不会你还来学什么音乐?上大学了就不用提前预习自学吗?!大学一节课多久,我能一个一个指导得过来吗?!你什么都不会还怎么跟上我的授课进度!哦,你是编剧班的?你编剧班来我这里干什么!想转行去写换专业申请!”
那一声声打击颜焱还历历在目,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的大学时光啊。
三年。
也不算短了。
可……
没有毕业典礼,没有联谊晚会,没有大合照,连最基本的与舍友道别,她都没能经历。
到底是成为了她的人生遗憾,无法弥补。
“你!给我进来!”
熟悉地命令让颜焱猛地回神,扭头看去,便见教室内齐刷刷的视线统一向她而来。
颜焱眼皮一跳,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抬手颤颤指了指自己。
“老师,您叫我……吗?”
利丰瞪了她一眼,“不是你还有谁!”
“……哦。”您老又想做什么!!她忍不住在心中哀嚎。
磨磨蹭蹭地走进去,在钢琴旁收到了利丰的眼神,立即乖乖停下来。
“示范开声。”
颜焱:“……”
糟了,是王婆卖瓜!
利丰根本不给颜焱开口的机会,钢琴C调一组起步。
颜焱感受到台下众学弟学妹们的‘迫切期盼’,又顶着利丰威胁的压力,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无物无雾无悟无兀……”
叮叮咚咚——钢琴齐敲音调乱成一堆。
台下同学们睁大眼睛,显然没听出什么来。
颜焱却是知道自己唱跑调了的。
这种wu发声法是颜焱自认为最简单有效的,大学那会儿一直用wu发声,百试百灵,还没失败过。
但今天这不是事发突发,她又许久没有用‘新手村’的老方法,难免翻了车。
她抽抽嘴角,在利丰生气前,振振有词。
“老师您也不能怪我跑调,我这多少年没开过声了!”
然后在利丰要反驳前,一口笃定地堵住他:
“再来!!”
台下的同学们恍然大悟,一片细细碎碎的讨论声传出,又在利丰的眼神中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