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能否认,中国人民解放军摩托装甲兵司令部是个非常重要的军事机构,然而它竟是在北京前门外的一家乡村小旅馆成立的,人员只有许光达司令员和他领导的二十二名干部。没多久,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司令部又搬到了东四四条胡同的一所院子里。李红军就是在司令部搬到这里不久才从军委公安部调来的。
按着司令员许光达布置的任务,李红军正投入到前往满洲里迎接苏联坦克专家的准备工作,他和助手齐志刚终日既要东奔西跑,又要伏案工作,掌握分析各方情报,组织安排迎接人员,部署安全保卫计划。
就在忙得不可开交时,他突然接到在北京市公安局的战友刘福来打来的电话,说是林美娟被关禁闭了。
林美娟是李红军在野战部队时的战友,一个是师部的电讯员,一个是师部直属侦察连连长,因此李红军把她列入了这次行动的警卫小组成员,负责电讯工作。
现在听到她被关了禁闭,李红军震惊得几乎有些失态,着急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啊?”
刘福来说:“有一份电报她没有及时地交给首长,差点影响了一次重要会议。首长非常生气,所以关了她的禁闭,让她写检查。”
李红军说:“不会吧,林美娟不是这样马虎的人啊。”
刘福来说:“她收到电报时就立即找首长去了,可是首长下基层去了,等到首长回来的时候林美娟又不知道,就这样给耽误了。”
李红军不满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小林就不该负完全责任了。怎么说关禁闭就关禁闭了?”
刘福来说:“有些事可以说是一言难尽。我知道你在追她,漂亮女人谁不喜欢啊?可有人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见她爱美爱捯饬,穿军装非得围个大红的围脖,脸上抹得香气扑鼻,就说她是小布尔乔亚情调,加上她爸爸是在中国的大学教授,舅舅在美国大学教书,有海外关系,所以总爱给她打小报告,因此领导对她的印象一直不太好。”
李红军气不忿地说:“小布尔乔亚情调?哼,自从咱们进城以来,有多少干部找了小布尔乔亚,有的和乡下老婆离婚也要找这样的女人。这不是关禁闭的理由,我马上到你们那去,我要看到林美娟。”
刘福来急忙说:“你来把我可就暴露了,你千万别来,你……”
李红军不听,“啪”地把电话挂了。然后顺着椅子背一出溜,发起呆来。
一直站在一旁的齐志刚问:“怎么了,是不是林美娟那里出了什么事?”
李红军便把林美娟被关禁闭的事告诉了他。
齐志刚说:“要我说啊,这件事儿里准有事儿。”
李红军立时坐直身躯,问道:“什么事儿?”
齐志刚说:“你还看不出来,林美娟那叫犯错误吗?退一步说,就说是个错误,责任也不全在她,所以就不应该给关禁闭这么重的处分,可他们偏偏就关了,这里头能没有事儿吗?”
李红军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说话老是围着靶心外面转,瞄着靶心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志刚说:“有人想让林美娟做相好,小林不从,这就找茬整治她。这叫官报私仇。”
李红军嗔怪地说:“你瞎编排什么呀?都是革命队伍里的人,哪会出这种事?”
齐志刚说:“你这个葫芦罐子,使出的招数都用到打仗上去了,别的什么都不懂。革命队伍当然是好队伍,但是革命队伍里的人不一定个个是好人。要不怎么说嗑瓜子嗑出了臭虫,什么仁(人)儿都有呢?自从咱们认识了林美娟林大美人儿之后,你算算,追她的人有多少了?师级干部、团级干部、地方的局级干部、大学里的老师,好家伙,都能造出个花名册来了。这些人都想把林美娟追到手,怎么办呢?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呗,什么招儿都可能使出来。我说的话你还别不信。”
李红军说:“什么事儿让你一说就热闹了。人家林美娟是你说的那种人吗?她要是知道了,不找你算账才怪呢。”
齐志刚争辩说:“我对林美娟可是没有一点褒贬的意思。人家是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不管你有多高的官衔儿,有多大的势力,该瞧不上就是瞧不上,爱谁谁,一概拒之千里。这叫什么,这叫有定力。冲她那么高冷,你想追她,我觉着希望不大。”
李红军说:“你这话倒说对了,人家林美娟不图高官权势,只想找一个和自己心意的人,这说明了她的心地善良纯洁。你说我没有希望,那可不一定。”
齐志刚说:“你小子醒醒吧。在追她的花名册里,你排的不是倒数第一也是倒数第二,你能争得过人家?”
李红军说:“不出手过招,怎会知道输赢?咱们走着瞧。不过,今后我和林美娟的事,你就别给我添腻瞎掺和了。”
齐志刚不高兴地说:“嘿,这话说的?你我和林美娟都是三师出来的,都是一口锅里抡过马勺的战友,怎么就把我给撇一边去了?再者说,你俩的事也是剃头的挑子,就你这一头热,人家林美娟是大学生,你是个土包子,她那么高贵,能看上你?告诉你,这事没有我帮衬,你小子别指望成了,你就得让我掺和。”
李红军瞥他一眼说:“破话篓子,少说没用的吧,林美娟还在市公安局关禁闭呢,咱们得捞人去。”
天安门广场东侧的国家博物馆,清朝年代是宗人府和吏部衙门的所在地,北半部的吏部衙门经过历史的沿革,先后成为辛亥革命后的京师警察厅、民国时的警察局本部,解放后成为北京市公安局最初的所在地。人常说,侯门深似海。这吏部衙门更甚,从有白石台阶两边有门房的宽阔威严的大门,到后面有池塘的后花园,以院中央的大堂为中心,前后共有六进的院子,每座院子的两侧还有对应的大小不一的套院,加起来得有三百间房子左右,清一色的磨砖对缝,青瓦红柱绿窗棂,陌生人走进来会觉得像迷宫一样。
李红军拎着一包蛋糕和齐志刚来到了市公安局的大门外,正准备向秘书科走去,没想到竟被刘福来半道拦住,把他们领到一处房子的背后,着急百怪地说:“你们一来,这里的人就都会知道是我给报的信,你们这不是让我挨领导批吗?我真是多此一举。”
齐志刚不高兴地说:“咱们是不是战友,是不是顶着枪子炮弹走过来的兄弟?现在我们有点事让你帮助,你瞅瞅给你吓得这个德行?你要是这样,赶明儿走在大街上碰见,可别怪我不认识你。”
李红军制止他说:“行了,竟废话。”随后对刘福来说:“不用你露面,你就把我们领到林美娟关禁闭的地方,就没你的事了,行不行?”
刘福来说:“还得领着你们去,那我不更是罪加一等了?别别别,再说我带你们去了,禁闭房前站岗的战士也不会让你们进去。”
齐志刚恼火起来,生气地说:“瞧你那个怂样。你还是不是从十九兵团出来的兵?咱们跟着罗瑞卿和杨得志两位首长一起打石家庄,围新保安,一起进北京城,怕过谁?炮火连天地走到现在,你怎么反倒变得像耗子似的胆小。”
刘福来苦着脸说:“我和你们不一样啊,特别是你李红军,刚和罗瑞卿部长护送***到苏联回来,是大红大紫的功臣。我就不行了,我们天天抓特务,内部还总是自查互查,不能出一点纰漏啊。”
李红军说:“你告诉我们去禁闭室怎么走,这应该没问题了吧?”
刘福来说“行”,指了路就匆匆走了。俩人循着他指的路,向着院中紧靠西墙的一座小院走去,只见院门口站着两名背着枪的公安人员,把一个拎着提盒的年轻人拦在了门外。这年轻人一看就像个富家子弟,小分头梳得光亮整齐,脸有点长,却很白净,疏淡的眉毛下是一双有些狭长的眼睛,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缎子面的长袍,围着一条灰色的毛围脖,脚下是一双油光锃亮的黑色皮鞋。只见他与站岗的公安战士争辩说:“我本来每天都来看她的,你们的公安人员对我也都很客气,今天为什么就不行,连人都不让见,我是她的表哥,难道让我进去见见我的妹妹都不行吗?”
他说话软声软语,口气却很强硬,给人一种黏黏糊糊,很是难缠的感觉。
站岗的公安战士客气地说:“对不起,这个地方比较特殊,不适合任何外人进来。”
年轻人又说:“她犯了你们共产党的什么条律,你们就这样对待她和她的亲属,你们能给出一个理由吗?”
公安战士仍然客气地说:“这是我们机关内部的事,对于外人我们无可奉告。”
年轻人动怒了,但是仍然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不是都会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吗?那里面有一句歌词说‘民主政府爱人民’,你们这叫民主吗,这叫爱人民吗?你们这叫专治……”
这时候,院内传出了一个女人清脆而又焦急的声音:“庆棠哥,你别在这闹了,快回去吧,我在这里没事,你走吧。”
这个叫庆棠的人听见院里的声音,亢奋起来,大声回答说:“美娟,美娟,你还好吗?我给你带来了烧麦……可……可他们为什么把你关在这里?他们……”
被关着的林美娟更着急了,大声喊道:“刘庆棠,你赶紧走,听见没有?赶紧给我走!”
刘庆棠固执地说:“不,我偏不。他们不给我一个理由,我就不走。”
两个公安战士见状,急忙劝他说:“请不要大声喧哗,请你马上离开。”
刘庆棠当然不肯,双方争执起来。
尚在不远处观察情况的齐志刚对李红军小声说:“这人很可能也是追林美娟的人,表哥妹妹地叫得人麻得慌,这说明他们的关系挺近,没准在追林美娟的花名册里排第一呢。瞧他那样儿,小头发梳得像牛舔的一样,整个一个大少爷,这和林大小姐倒是门当户对。你小子,就别指望了。”
李红军不高兴地瞥他一眼,说:“哪来的这么多废话?他进不去,咱们进去看看。”
于是,俩人就走了过去。他们本是在部队里经过多年磨练的老侦察员,化装到敌后摸敌情,抓舌头这样的事,按着齐志刚的说法就是“碗里的活计”。现在遇见这种情况,李红军给齐志刚递个眼神,两人就知道怎么分工了。
他们若无其事地向小院走去,好像要从门口路过一样,可到了门口突然就拐了进去。两个门卫有些莫名其妙,等明白后急忙从后面追上来喊道:“站住,你们是哪个部门的?到这里有领导的批条吗?”
李红军根本不理他们,继续往里走。齐志刚却转过身来迎着他们,装傻充愣地说:“什么,到这里来还要领导批条啊?你说这事儿闹的,我怎么就给忘了呢?其实我们就是来看个人,见个面就走,用不了多一会。这样吧,你们这次通融通融,咱们下不为例,行不行?都是扛枪打过仗的,过来了就不容易,行个方便,就算我求你们了,行不行?”
这时候李红军已经走到一排坐西朝东的房子跟前,因为不知道林美娟被关在哪间屋里,便大声喊起来:“小林,林美娟,你在哪呢?我是李红军,我和小齐看你来了。”
两名公安战士撇下刘庆棠来追李红军和齐志刚的时候,刘庆棠也趁机跟了过来,到了房前也大声喊道:“美娟,美娟,你在哪个屋啊?我就在门外呢。”
一位公安人员见李红军和刘庆棠大喊大叫,摘下枪来对着他们说:“喂,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来闹事儿的?快点出去,出去!听见没有?”
李红军还是不理,依然喊着:“小林,你答应一声啊。我给你买了你爱吃的蛋糕,你答应一声,我好把它给你啊。”
刘庆棠也赶紧喊道:“我买的是烧麦,是你最爱吃的。”
俩人扒着窗户各处找人的时候,齐志刚却拦着那个持枪的公安人员说:“唉唉唉,你拿枪对着自己的同志就不对了,我们又不是劫狱的,就是来看个人。凡是要讲个和气,都是同志,别这么凶巴巴的好不好?”
李红军不见林美娟回应,有些着急,继续喊道:“小林,你倒是说话啊,我们可是大老远地来看你的,你应一声行不行?”
两个公安人员本来就看他们陌生,现在又见他们这样旁若无人,非常生气,便不顾齐志刚的阻拦,上前就想把李红军和刘庆棠架出去。没成想,齐志刚伸出两手从后面把这俩人拽住,让他们前进不得。这两个公安急了,转身拿枪就对准了他。齐志刚却欺身上前,一手一把将俩人的枪攥住,生气的喊道:“少用枪对着我,这样老子看着不舒服。”
两个公安一边想甩脱他,一边嚷道:“你敢抢枪?撒手,你撒不撒手?”
齐志刚使气弄性地说:“我不撒。你们惹了我了,老子不高兴,等我们办完了事儿再说。”
于是三个人团团转转,你进我退地争抢起来。听得外面越来越吵闹,屋内一直没有应声的林美娟终于耐不住了,着急地喊道:“李红军,刘庆棠,你们别来捣乱,快带着小齐离开,你们这样是在帮倒忙。听见没有,快走!”
李红军听到了林美娟的声音,高兴起来,连忙跑到窗前说:“小林,你在这儿呢。你别着急,我们这就走。我给你买了点蛋糕,这这,这门窗关得这么严,也送不进去,我就放窗台上了,想着他们开门时拿了吃。听见了吗?”
刘庆棠也急忙跑到窗前说:“美娟,美娟……”
还没等他张口,屋里的林美娟气急败坏地说:“你们都走开!没人要你的蛋糕、烧麦,你们自己吃吧。”
李红军说:“别呀。这是我从津贴里省下给你买的,你不吃可就太伤人心了。”
刘庆棠也正想说什么,却突然干张嘴不说话了。院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李红军转身一看,只见众多持枪对着他们的公安人员站了半院子。原来这里太过吵闹,惊动了公安大院,行动科的人全体出动把他们三人围住了。
一位干部模样的人上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到这里无理取闹?”
齐志刚说出半句“我们是……”就被李红军截住说:“我们是来看望我们的老同事林美娟的,过去我们是一个部队的……”
刘庆棠抢过话茬说:“我是林美娟的表哥,我来看我的妹妹没问题吧?你们这么多人拿着枪对着我们,你们才是无理取闹。”
李红军觉得事态有点闹大了,便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来看人,虽然没看见,话却说到了,我们也该走了。”说着向齐志刚递了个眼色,往院门走去。
那位干部说:“你们走不了。你们是不是部队的人我们不清楚,你们到我们公安机关大吵大闹可是违法的,我们要调查清楚你们才能走。”
齐志刚不服气地说:“我就不信了,你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说着就要比划起来,李红军连忙制止了他,自己先把枪交给了人家,又替齐志刚把枪解下来,递给了人家。乖乖地让人家关了起来。
刘庆棠自然也一起被关了进来,他一边拎着提盒进屋,一边抗议说:“民主政府爱人民,你们这就不是民主,不是爱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