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府里的人都在担心。”
“嗯。”韩嫣傻傻地点头。
闵知行小心翼翼地把手绢折叠好,放进怀里,还不放心地摸了摸,确定还在,才牵着韩嫣的手向凉亭走去。
韩嫣呆愣,方才他分明看到,手绢的边上,绣着一朵梨花,以及,一个“施”字。
分外刺眼。
卦,女子刚强,不可娶也。
是吗?刘彘冷哼,举起酒壶,咕噜咕噜地喝下一大口。有酒自壶口沿边流出,他的胸前濡湿了一大片。
洪留闪身出现,作揖道:
“陛下。”
刘彘斜眼看去,眼里已染上朦胧的醉意。他的发髻有点闵乱,眼睛下是明显的黑眼圈。
“回禀陛下,小姐她今日又去了找施澈。”
话音未完,刘彘已经把手中的酒壶狠狠地摔在地上,陶片碎了一地,水花四溅,酒香弥漫。他脸上是明显的怒意,嘴里发出咬牙的声响,胸腔因激动而上下起伏。
“施澈!又是施澈!她眼里究竟有没有我?她究竟有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陛下息怒!”洪留不紧不慢地说,“也许小姐只是一时之间鬼迷心窍。”
“哼,”刘彘虽恼怒,却依然带着理性,他问,“朕叫你查的事情查成怎样?”
“回禀陛下,属下已经派人到施澈以前住的别院去调查,另外,属下也命人到龙门县和夏阳县调查当年的少主子,只是时隔多年,附近的大夫都想不起自己当年是否曾医治过一位中了剧毒的十四岁左右的少年,所以尚且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得出结论。”
刘彘点头。他原本以为少主子当年已被毒死,没想到吩咐韩嫣去暗中调查最近动静频繁的南越时,却查出有一位神秘的少主子隐藏在背后。于是刘彘开始怀疑此少主子就是彼少主子。
当年他虽然和少主子正面交过手,只是烛光昏暗,又是雨夜,根本就看不清楚样子。那天他第一眼看到施澈,就感到轮廓似曾相识,而且按年龄来算,和少主子年纪相仿。可惜,施澈是个哑巴,要是能
听到他的声音就好了。
等等,哑巴?莫非……他是在装哑?!刘彘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细细想来,却又合情合理。外貌可以乔装打扮,声音却很难掩饰。
“嫣儿早前调查得知,那个神秘的少主子当年并没有死,这段时间还很活跃,并且还和南越有着莫大的关系,而朕认为,施澈很有可能就是少主子,故你一定要给朕好好调查清楚!”
“是,属下遵命!定不负皇意!”
“还有,”刘彘眼里透出危险的光芒,他的声音恨恨道,“宁愿杀错,也不要放过。”
“小菊,你说姑娘最近怎么老低着头,自个儿在偷笑?什么事把姑娘乐成这样?”小竹一边整理被铺,一边好奇地问。
“就你多事,姑娘笑不好吗?难道整天苦着脸你才高兴?”小菊抖了抖手上的长袍,不以为然地说。
“人家就是好奇嘛,难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竹来了精神,一个劲地追问。
“不知道。”小菊淡淡道,拿起叠好的衣服,转身出了房门,留下表情明显失望的小竹。不是小菊冷淡,而是她担心,结果不是她们所希望的那样。姑娘最近和施家少爷走得太近了,公子难过那是必然
,只怕,还会惹怒陛下。
正想着,一颗石子从屋顶上射出,正好射中小菊的手,衣服掉了一地。
小菊皱眉,顺着石子来的方向望过去,一头削尖短发映入眼帘。
是他。
“呀,不好意思,随便扔一下石子,没想到也能打到你,真该给你陪个不是才对。”四方嬉笑道,嘴里说着歉意,脸上的表情却是玩弄。
无聊。小菊收回视线,弯下腰,一件一件地捡起地上的衣服。
居然被无视了。四方感觉很不爽,说:“你没有话想说的吗?还是你忘了我是谁?”
小菊不理,依然自顾自地把衣服细心地叠好。府里的侍卫是时候该换了。
“很好,臭丫头,我说过我会随时来拿你的命,看来你是活腻了,那我送你一程!”四方咬牙道,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摩挲着腰间的宝刀。他原以为会看见小菊惊恐的表情,没想到小菊还是不紧不慢的
,当即嗤笑道:“原以为你只是哑巴,没想到你还是个聋子!”
终于整理好手上的衣服,小菊继续无视四方,向后院走去。他像个孩子,你不理他,他就会觉得无趣,会自动自觉离开。一旦你给了反应他,他就会变本加厉,一发不可收拾。想到此,小菊微微惊讶,
自己不过是第二次见他,竟然会如此了解他。
“哈,真好玩,原来你还是个瞎子!”四方发觉,原来自己也有自娱自乐的天分。忽然,耳朵微动,他听到了有人正往这边来,而且武功不低。四方收起玩心,道:“不玩了,估计你家的皇帝老子要来
了。”
施展轻功离开前,四方搔了搔脑袋,装作不在意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他的眼睛没有看向小菊,脸上有几分不自在,脚下在踢小石子玩。
他不是汉人,不知道良家女子的闺名轻易问不得。一旦问了,便是倾心相向之时。
小菊久久没有回答,四方有点不耐,犟脾气一发作,转身想走。此时,小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缓缓开了口:“韩菊。”
韩菊。四方在心里默念了三次,最后一次,他笑了,依然邪魅。
“韩菊,我记住了。”
接着人影一闪,消失在屋顶上。
他不是汉人,她却是。良家女子的闺名,从来轻易答不得。那是枕边良人夜半无人时的耳边低语。
四方走后,韩菊还怔怔地呆在原地。我怎么能把名字告诉他?她微微脸红,开始有点后悔。
“小菊。”洪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韩菊转身,轻点一下头以示回应。
韩菊性子冷,对共事多年的洪留也是如此,这让洪留心里很不是滋味。
“刚才这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韩菊想起了那个挂着邪魅笑容的少年,阳光下不羁,总是那么充满活力。只是,每个人都像月亮,总有着别人无法知晓的阴暗面。不知道这秒玩世不恭的他,下一刻在哪里哭泣。
“没有,一直只有我一个。”她平静地说着,似乎事实就是如此。
“菊儿,能不能对我别这么冷淡?”洪留伸出手去拉韩菊,却被韩菊不着痕迹地避开。
“洪大哥言重了,小菊对谁都是这样。”
洪留抓了个空,心里头感到失落。他尴尬地收回手,道:
“陛下出宫了,现在在书房里等小姐,你去通知一声。”
“嗯。”韩菊应声后,朝紫苑走去。洪留贪恋地看着她的背影,心想,或者,等忙完少主子的事,该考虑向陛下请求赐婚。
闵知行推开书房的门时,刘彘正在看手上的羊皮地图。上面是大汉朝的秀丽河山,疆土绵延不绝。只是,这远远不够。
“小彘……”闵知行声音里有着探究,都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必有损失。为避免像上次那样被刘彘吃豆腐,闵知行连门也没有关,这样想逃走时也能省点力气,还能采光通风杀菌,一举四得。
这边厢闵知行心里在打着小九九,那边刘彘已经看出她的用意,好看的眉毛顿时皱了起来,声音里明显不悦:
“你是在害怕我吗?”
闵知行刚想点头,忽然感觉到危险在向她逼近,于是赶紧摇头,脸上一副“你冤枉我了”的可怜样子。
刘彘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永远都这样子,以为能把人蒙骗过去,却不知道自己早已经把一切表露无遗。
“过来。”他开口,不容拒绝。
狮子有发怒的征兆,闵知行小白兔状地乖乖走过去。
刘彘很满意,他大手一指,问:
“这里,可满意?”
他指着的是地图上的某个地方,至于具体是哪个地方,呃,古时的地图实在很难辨认。闵知行也懒得理会,于是敷衍地说:“满意,很满意,非常满意。”
“很好,那这个郡就是你的聘礼了。”
“啊?!聘礼!?”闵知行大惊,自己什么时候要嫁了自己都不知道!?“谁、谁下的聘?!”
刘彘笑,满脸春风,姬先生的卦,他还是第一次不予理睬。
“能把南阳郡给你作聘礼的,自然下聘的人是我,大汉朝的君王,刘彻!”
天!来道闪电把我劈焦了吧!闵知行连忙后退数步,嘴里急急地说着:
“这、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还是你不满意这个南阳郡?”他眉毛越皱越紧,就快拧成一团了。
“不、不是的。”她想说,她已经有施澈了,而施澈也已经恢复记忆,虽然还不是全部,但总有一天会记起他们的一切。不过,照刘彘现在生气的样子来看,只怕她如果说是因为施澈而拒绝他,他下一
秒就会派人把施澈五马分尸。
“知行儿,跟我在一起不好吗?你不快乐吗?”
闵知行一怔。回忆,最能打动人。这些年来,和刘彘在一起经历了很多,虽然总是拌嘴,却不是冤家不聚头。
是的,闵知行承认,和刘彘在一起,很快乐。她常常很庆幸,自己能目睹一代帝王不为人知的一面,会斗气,会得意,会无助。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在他身边,一起度过。这段葱茏的岁月,让人回味无穷
。
只是……
“知行儿,嫁给我吧。”他眼神灼灼,嘴里说着世上最动听的话语,那是让所有世俗女子都趋之若鹜的华丽语句,“我会让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永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世受宠!”
一千句我爱你都比不上一句我娶你。当刘彘说要闵知行嫁给他时,她心脏猛然一跳。要说她没有心动过,未免太过虚伪。要说少女哪个不怀春?她现在正是如花年华,即使不爱对方,可知道有人爱慕着自
己,心情总会是喜滋滋的,何况对方还是汉武大帝。只是当刘彘说出下半句时,闵知行不禁苦笑,这笑容里,还带着嘲讽。
“一世受宠?你不会。”闵知行看着刘彘,毫不避忌地说。她太过清楚,历史上的刘彻,成性。
“你不相信我?!”刘彘脸上有受伤的表情,难过在一点一点地蔓延。
你教我如何相信你?李夫人不是杜撰的,钩弋夫人也不是虚构的。刘彘,你的后宫太深太深,我怎么能走进去?还好,施澈他,只有我一个。
“小彘,我要的承诺你给不了我。”
“你凭什么认为我给不了你?”他吼道。
“我要你解散后宫,废了皇后,只有我一个,你能做到吗?”
连闵知行都觉得自己是在痴人说梦话,刘彘更是一愣,许久才说:
“知行儿,你知道的,后宫不能解散,这里面牵涉太大……”
“所以,”闵知行打断道,“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要的承诺,你给不了,你迟早都会变心。”
“知行知行。”韩嫣倚在门边,看着闵知行整理东西,“上次陛下和你说了什么?怎么气冲冲地走了?”
那天,刘彘的脸色铁青得可怕,让人望而生畏。
闵知行一愣,低着头,有点不自然地说:
“没什么,不打紧。”
“你是不是又要去找施澈?”他话题一转。
“嗯,他城东的酒楼开张,我过去看看。”
“看看?我听说,你让平安酒楼全部关门三天,可有此事?”他握紧拳头,指甲都插到肉里了还不自知。
“嗯。”闵知行并不打算否认,她对施澈确实有私心。
“听说,你还把平安酒楼里手艺最好的鲁师傅让给了施澈。”
“嗯。”
“知行知行,你这样会弄垮平安酒楼的!”素来谦和有礼的韩嫣,提高了声调,让闵知行一怔。她放下手上的东西,抬起头,与韩嫣平视:
“嫣儿,你我都知道,平安酒楼不是靠菜式起家,不过是平安武馆的附属。”
“就因为施澈也要开酒楼,所以平安酒楼就变得不重要了吗?”韩嫣越说越激动,“不要忘了,它还属于精卫阁,你怎么可以这样公私不分!”
红果果的指责。这是第一次,韩嫣对闵知行有了脾气,闵知行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嫣儿,你这是在和我吵架吗?”
韩嫣一愣,别过头,生硬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沉默。
良久,闵知行叹气。吉时将至,她不能再和韩嫣纠缠在这个问题上了。闵知行把送给施澈的贺礼收好,出门,与韩嫣擦身而过,留下阵阵清香。
韩嫣再也忍不住,喉咙哽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被门挡住的身体的另一边,手上拿着的是雅阁轩的桂花糕,那是闵知行一直嚷着要吃的点心。现在,等不到它的主人,只能在某一个角落里,慢慢腐化烂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