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悍回宫第二日,晌午打完一场训练赛,匆匆洗个澡,提两盒专门从南市梁和记糕点铺买的酥点,来到景运门旁的内侍省。
一条长巷内,依次坐落着掖庭局、宫闱局、奚官局、内仆局、内府局,内侍省五局衙署都在里面。
曹悍站在巷口,耐心等候着。
这条长巷里只有两种人,宫人和太监,他一个东宫亲府军官,未经登记传报不得擅自入内。
很快,刚才拿了他一百文钱跑腿费的小太监,领着一名姿容俊美的年轻宦官走了出来,赫然是当初带他进东宫的高力士。
“是你?”高力士没想到是曹悍找他,斜睨一眼皱起眉头,两手后背淡淡道:“何事?”
“呵呵,次有劳高内侍领我入宫,这趟在下是专门来表示感谢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曹悍打着哈哈,递那两盒包装精美的酥点。
梁和记的糕点在神都颇有名气,从价格看走的是中高端路线,曹悍回宫前专门去买了些。
像高力士这种有背景靠山的内宫宦官,钱他们不缺,可是想出宫却很难,城里好吃好玩的,也得托人才能弄到手。
高力士瞟了眼,示意一旁的小太监前接过,傲慢的神情缓和不少,淡笑道:“曹旅帅有话不妨直说。”
曹悍拱手道:“某想去探视一下内仆局的鲁正元鲁内侍,烦请高内侍帮个忙。”
“鲁正元?”高力士奇怪地看他一眼,“鲁正元如今不过是个从八品下的杂使阉人,当不得内侍之称,曹旅帅为何会想起他?”
曹悍笑道:“过去在房州黄枫谷,鲁正元伺候在太子身边,某与他也算相熟,有些交情,听闻他回宫后日子不好过,便来探视一二。”
高力士闻言脸色愈发古怪了,下下看了他好一会,说道:“主动来探望一个失宠的内宫宦官,你算是杂家见过的第一个。鲁正元以前也是这宫里的显赫人物,而今他落了难,来见他的,也只有你一个。”
“顾念以往交情,来探视一眼算不得什么。”曹悍淡然道。
高力士点点头:“跟我来吧。”
走进长巷,曹悍莫名感觉周身泛起丝丝寒意,长长的巷道不见尽头,风呜呜刮过,好像有人在耳畔哭泣一般。
这里的宫人大多是犯官之后,被抄没家产全家没入贱籍,有的甚至一出生便在这里长大,一辈子做着干不完的苦活脏活,永远也迈不出那道巷门。
因此这条长巷里的阴暗、怨气似乎也格外浓郁些。
一路走来遇见的宫人,不论老幼,皆是神情麻木两眼空洞,有的看着样貌年轻,却脸色萎黄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见到有品级的宦官走过,下意识地就跪倒在路旁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从各局大门前路过时,有不少宦官跑出来专门跟高力士打招呼,谄笑着凑前尊称一声:“高常侍!”
高力士往往只是鼻孔里哼一声表示回应。
身为大太监高延福的义子,本身又当着八品的掖庭丞,高力士在这长巷里,绝对算是地位超然的一个。
年岁资历熬到了,他大概率会进入中御府当值,一步步朝皇权核心靠拢。
走了好一会,来到内仆局,一个四十多岁面白无须,像个矮冬瓜一样的老太监急匆匆跑了出来,涂抹脂粉的脸皮都快挤成一堆:“哎哟,高常侍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高力士嫌恶地看他一眼,漠然道:“带我去见鲁正元。”
“鲁正元?”内仆令何安眼珠轱辘一转,偷瞄一眼曹悍,忙赔笑道:“好好!高常侍请!”
何安朝前带路,领着二人进了内仆局。
内仆局主要负责宫廷车驾的养护和清洗,还有牛马等拉车牲畜的饲养照料。
偌大个敞院里,停放各种规制级别的车驾,有的在修理清洗,有的在刷漆装饰,更换牲畜。
“鲁正元今日在马厩清扫,只怕那地方脏臭,污了高常侍的眼睛。”
何安围在高力士身边,小心翼翼地道。
他有些拿不准高力士为何要见鲁正元,言语间有试探之意。
鲁正元是个被贬的内宫宦官,按理说这辈子已经废了,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被起复的可能。
高力士可是前途似锦的内宫新人,突然要见鲁正元,不得不让何安心生警惕。
高力士知道何安心里的盘算,冷哼一声没有说话,更是让何安心中惴惴不安。
七拐八绕来到马厩,远远的,便瞧见一群太监站在一处马棚前嘻嘻哈哈说笑。
马棚里,一身褐色麻衣的鲁正元,跪在地为一匹御马清理蹄壳。
那匹御马倒是很惬意地吃着食槽里的精料。
嘭一声,一只装满马粪尿的木桶倒翻在地,屎尿泼洒一地。
几个同样一身褐衣的杂使太监脚踩木桶,将几桶粪尿全都打翻在地,泼洒的整个马棚充满秽臭气。
“鲁内监以前是伺候贵人的,现在来伺候御马,跟杂家几个说说,这当中有何区别?”
“对啊,鲁内监快跟大伙说说!是这御马的粪尿香些,还是贵人们的恭桶香些?”
“听说鲁内监以前还掌管过府库,想必捞了不少钱,反正你这辈子也出不去了,不如拿出来跟大伙分喽?”
“就是!鲁内监别那么小气!”
“鲁内监不说话,还端着以前中贵人的架子呢!杂家几个再赏他点马粪吃吃!”
太监们嬉笑着,将粪尿一瓢瓢泼到马棚里,还故意朝鲁正元身泼洒。
鲁正元不反抗,也不咒骂,低头拿着扫帚和水瓢,默默一遍遍清扫。
一瓢马粪尿当头泼下,鲁正元身子顿了顿,那群戏弄他的太监哄然大笑。
高力士脸色淡然,身处皇城之内最阴暗的角落,他见过比这还要腌臜丑恶的事。
曹悍远远望着那个跪在粪尿满地的马棚里,默默清扫的身影,有些不敢相信,这是那个不久之前,连皇太子李显在他面前都要执礼的中贵人。
何安脸色有些尴尬,小跑前大声呵斥,将那群习惯作践人,也习惯被人作践的阉奴驱赶开。
高力士瞟了曹悍一眼,淡淡道:“内宫之中相互倾轧、捧高踩低乃是常事,一旦从高位坠落,这群人就会像疯狗一样扑去,把人往死里作弄。”
顿了下,高力士眯眼喃喃道:“所以在这宫里,想要活下去,活得好,只能拼命往爬,不能往后退,一步都不行!”
何安本想去搀扶鲁正元,走近两步却被他身的腥臭气熏得不敢靠近,只得捏着鼻子道:“鲁正元,出来,高常侍要见你!”
鲁正元神情麻木地抬头望去,待见到高力士身边站着的曹悍时,空洞的双眼渐渐有了聚焦,萎黄肮脏的面皮微微发颤,嘴唇猛地哆嗦起来。
“...曹少郎...曹少郎救我...曹少郎救我啊!”
鲁正元哇地一下大哭起来,手脚并用踉踉跄跄爬起身跑了过来,噗通跪倒在地,咚咚磕头。
高力士被他身的臭气熏得皱眉头,一脚揣在正要捏着鼻子往后退的何安屁股,叱道:“愣着作何,还不赶紧把人扶起来?”
“...哦...”何安满脸不情愿,磨磨蹭蹭地把鲁正元扶起。
鲁正元身散发的臭气实在太浓烈呛人了,何安一张脸憋成了苦瓜,眼看就要吐出来。
曹悍很艰难地忍住了腹中翻江倒海的呕吐感,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鲁内侍快快请起...”
鲁正元任由鼻涕眼泪糊一脸,哽咽道:“遭难以来,曹少郎是杂家见到的第一个故旧之人....”
曹悍看着他这副比乞丐还要肮脏不堪的模样,叹道:“没想到回了神都,鲁内侍反倒沦落至如此地步。”
鲁正元抹了把眼泪,曹悍瞟眼间,见到他的手臂满是一条条青紫鞭痕。
“杂家没照顾好太子殿下,活该倒霉...杂家也不敢奢求其他,只想着在这宫里谋个清闲差事,安度晚年也就罢了....可是...可是...呜呜呜~~~”
鲁正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起来,快四十岁的人了,哭的好不伤心。
曹悍苦笑,鲁正元是皇帝派去监管李显的,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忠心履行着皇帝的命令。
李显起复,不管他如何补救,将来也不可能再入内宫。
武则天找个借口将他贬黜,也是在变相的掩盖过往事实。
而鲁正元的下半辈子也就因此而葬送,甚至用不了两年,他就会死在这暗无天日的长巷里。
“杂家去过东宫,本想着请曹少郎看在往日情面,帮杂家在太子或者太平公主殿下面前说说好话,赏杂家一条活路,可平恩郡王拦着不让杂家踏进东宫半步,还发了话,谁要是敢替杂家传话,就赶出东宫去....”
曹悍讶然道:“这么说,你去东宫其实是去找我的?”
鲁正元哽咽道:“不错。太子殿下不计较过往,饶了杂家一条贱命,杂家感恩戴德。可是待在这内仆局里,生不如死,杂家真是活不下去了~~”
曹悍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李显大概率不会再管他的死活。
有能力让他离开皇城的,恐怕只有太平公主了。
可是最近他都见不到那女人,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办。
曹悍想了想道:“此事我只能尽力,成与不成,我也不能保证。”
鲁正元沙哑着嗓音感激道:“曹少郎有这份心意,杂家已经很知足了。”
曹悍看了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高力士,拱手道:“可否恳请高内侍往后照拂一二,不要让我这位朋友再受欺辱。”
高力士脸色淡漠,瞥了眼鲁正元,点点头:“可以。”
顿了下,高力士又道:“这事算你欠我一个人情,与我义父无关,是你欠我的!”
曹悍拱手笑道:“一言为定。”
曹悍亲眼看着高力士以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教训了内仆令何安一顿,命他照顾好鲁正元,这才放心地离开内仆局。
临出巷门前,高力士忽地道:“你如此做,有何好处?”
曹悍想了想,耸耸肩笑道:“应该没有。”
高力士稍稍仰头,用一副看白痴样的眼神看着他,淡淡地道:“为什么?”
曹悍朝那深深的长巷望了眼,笑道:“其实在房州时,我们相处的不错,我想,我们应该算是朋友。朋友遭难,即便帮不什么忙,来看一眼总是可以的。”
高力士似乎有些不解,皱眉思考片刻,冷着脸干巴巴地道:“在这宫里,没有朋友,只有利益。”
曹悍点点头笑了:“所以,我也不喜欢这里,没办法,混口饭吃,以后总是要出去的。”
高力士背着手哼了哼:“你有机会出宫,可我没有。”
曹悍看看他:“但你可以有朋友。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做朋友。”
曹悍咧嘴露出真诚笑容,伸出手,高力士低头看了眼,有些迷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在我们房州竹山,握了手往后就是朋友了。”
曹悍煞有介事地说着,见他还在迟疑,抓过他的手稍微用力握了握。
“哈哈~”
看着高力士脸色有些发懵的样子,曹悍觉得很有意思。
高力士愣愣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很快又恢复成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你欠我人情,别忘了。”高力士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了句,而后背着手朝长巷内走去。
“喂,都是朋友了,这次就当帮个忙,下次再算怎么样?”曹悍站在原地喊道。
高力士没理他,背着手迈着八字步,不急不慢地走进了长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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