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化坊,邺国公府。
张昌宗赤脚踩在白玉石地砖上,正在摆弄一架古琴。
张易之则斜倚在榻上,把玩着一尊精巧铜制兽型香炉。
一旁的案桌后,坐着一名四十岁许的华服男子,正是司刑寺卿吉顼。
另有一名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的人跪在堂中,低声讲述着今日内宫里发生的事。
“五爷六爷,这便是小人打探得来的消息。时间仓促,一些细枝末节还不清楚,待小人回宫后再派人查探”
那人看不清容貌,声音阴柔尖细,听上去似乎是个阉人。
张昌宗“铮”地一声拨弄琴弦,冷笑道:“张昌义这头蠢猪,早就跟他说过,安定那妖婆的话信不得,他偏偏不听。难怪这几日不见他踪影,原来是背着我们跑去跟安定盘算着怎么报复曹悍!”
张易之淡淡地道:“那老太婆目光短浅,成不了气候。为了出口恶气,竟然敢把手往内宫里伸。幸亏我们与她早早划清界限,否则迟早被她连累。张昌义想借她成势,却是攀错了高枝,有此一劫不足为奇。”
张昌宗道:“那老太婆当年没少给咱哥俩气受,可惜曹悍没在鹿宫苑一刀杀了她,死老妖婆命还挺硬”
张易之目光一闪,朝跪在堂中的人影望去:“此事,光靠安定一人难以做成,背后说不定还有人在撺掇,你回去好好查查,看看是谁在背后耍小聪明。”
“五爷放心,小人回宫以后就着手安排。”
“另外,经过此事,圣人震怒,一定会清洗内宫,让你的人都小心些,可别被高延福一个个揪出来。”张易之又淡淡地嘱咐道。
“小人定会小心行事。”
张易之挥挥手,那黑袍人恭恭敬敬退出正堂。
吉顼望着那人影消失在庭院中,才收回目光,捋捋须垂下眼皮。
“五哥,你的意思,有人从中拱火,想逼我们跟东宫翻脸?”张昌宗满脸恼火。
张易之笑了笑,不置可否,望向吉顼,微微一笑道:“吉寺卿,曹悍如今关押在你手里,你说此案该如何了结?”
吉顼拱手道:“此案陛下交由崔少卿主审,想必他已经跟二位国公透过底了。”
“你是司刑寺正卿,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张易之语气轻柔,目光却有咄咄逼人之意。
吉顼不慌不满,淡笑道:“依某之意,此案不应该牵连过广,不应该追究过深,也不可将全部罪名强加在曹悍头上。”
“换句话说,邺国公之前在大殿上所说,给曹悍定下死罪将其斩首示众的提议,绝不可行!”
顿了下,吉顼很严肃地说道。
张昌宗眉毛一竖就要发怒,张易之摆摆手制止了他,盯着吉顼:“理由?”
吉顼平静地道:“正如恒国公所言,有人试图以此案推波助澜,挑动二位与东宫的矛盾。那么处死曹悍,进一步激起二位与东宫间的仇怨,岂不是正中下怀?”
“依你之见,该如何做?”张易之又问道。
吉顼笑道:“很简单,一切详实调查,遵照事实处理,然后在处置曹悍上,给东宫留几分情面。其实此案已经有了罪魁祸首,张昌义和宗申。至于安定公主,往后,她在圣人心中留下的情分,只怕不多了。”
张易之唇角上弧:“多谢吉寺卿解惑。吉寺卿公事繁忙,我就不留你了。”
吉顼点点头,起身揖礼告辞。
往堂外没走几步,吉顼脚步一顿,回身拱手道:“二位国公,某还有几句肺腑之言。”
“吉寺卿请说,我们洗耳恭听。”张易之坐起身子,微笑道。
吉顼正色道:“如今储君之位已正,二位国公往后俱是太子之臣,关系还是莫要闹得太僵,尽早与东宫亲近,对二位有益无害。二位国公留步,吉某告辞。”
说罢,吉顼躬身揖礼,告辞离去。
张昌宗呼哧一下站起身,恼怒道:“他什么意思?规劝我们投靠李显?”
张易之轻笑道:“确有这层意思。”
“反了他!”张昌宗一脚踹翻琴架,怒骂:“狗东西!他忘了是谁助他一步步坐上司刑寺卿的位置,当上这从三品大员的?”
张易之侧躺下,把玩着兽型香炉,不以为意地道:“良禽择木而栖,东宫正位,落在别人眼里,太子自然是比你我更好的效忠对象。”
张昌宗大骂吉顼王忘恩负义,痛骂了一阵,气恼道:“谁都可以投靠李显,唯独你我兄弟不行!我们可是靠侍奉圣人起家的,对于李家来说,我们的存在就是耻辱!等到李显继位,他能饶过我们?”
张昌宗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着,吉顼可是他们一手提拔的大臣,如今却反过头来规劝他们投靠李显,这让张昌宗又惊又怒。
“六郎,稍安勿躁。”张易之温声笑道,“圣人的身子如何你我最清楚,李显想要继位没那么快,我们还有时间。”
张昌宗点点头,在一旁坐下。
“不过吉顼说的确有道理,现在还不是跟东宫撕破脸的时候,没必要为了一个张昌义把事情闹大。”张易之悠悠道。
“那就这么轻易放过曹悍?他一刀砍了张昌义的脑袋,进了一趟六狱,又完好无损的出来?你我兄弟的脸面往哪放?今后这神都还有谁会怕我们?”
张昌宗有些不甘心。
张易之起身拍拍他的肩:“曹悍是颗硬钉子,不好对付,对于而今朝堂时局来说,他其实无足轻重,耗费太多力气对付他,实在得不偿失。这笔账先给他记着,将来总有清算的时候。”
张昌宗恨恨地道:“便宜这小子了!”
修文坊,梁王府。
武三思望着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侄子,扶着额头感觉有些头疼。
“张昌义和安定公主在鹿宫苑里的谋划,有你们掺和其中吧?”武三思淡淡问道。
武延基和武延秀相视一眼,武延秀觍着脸道:“叔父说笑了,我们怎会”
武三思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他,武延秀顿时心虚地闭上嘴巴。
“你们在宫里安插的人手,已经被我派人清理了。若是被高延福揪出来,你们可知是何后果?”
武三思说话声平静,却带着一股彻骨寒意。
武延基和武延秀浑身一凛,尽皆低下头。
武三思叹口气,放缓语气:“说说吧,为何要如此行事?”
武延秀小心翼翼地道:“我们本想借此事,挑起东宫和二张的矛盾,东宫若是与二张翻脸,太子势必会更加倚重叔父只是,也不知张昌义和安定公主怎么回事,连个女人都搞不定张昌义那厮本不该出现在鹿宫苑这二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武延基补充道:“曹悍闯宫杀人本在意料之外,虽说计划没有完成,但如今曹悍被羁押在司刑寺六狱,他杀了张昌义,二张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挑起东宫和二张对立的目的应该还是能达到的”
武三思摆摆手制止了他二人的解释,淡淡地道:“你们未免太过小看二张。为了一个张昌义,他们是不会跟东宫撕破脸的。我料那曹悍此次定会安然无恙走出六狱,二张对他顶多敲打一番。
太子也不傻,曹悍在九梁山救过他的命,此事而今朝堂人所共知。若是太子连他的潜邸旧臣都保不住,今后又如何笼络人心?”
武延秀满脸不甘心地道:“那这次我们岂不是无功而返?”
武三思笑了笑,“曹悍杀了张昌义,之前又在房州赶走了张彦起,多次与二张结仇。这些账二张记在心里,迟早会算。”
“你二人年轻识浅,想为武家出力自然是好的,却也不要擅自做主冲动行事,你们所走的每一步,都代表着武家。圣人而今心里还是顾念着武氏的,但李武两姓间的和睦,朝廷的稳固对她而言同样重要。
当年相王退位,狄仁杰曾经跟他说过一句话:李家争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如今,这句话对于我武氏而言,同样适用。”
武延基与武延秀相视一眼,齐齐躬身揖礼:“叔父教诲,侄儿铭记在心!”
“大郎,往后你还是要跟东宫多多亲近,太子虽说初步同意了你和李仙蕙的婚事,但毕竟还未定下,或许还有变故也说不定。”武三思和蔼地说道。
武延基忙揖礼道:“侄儿定将李仙蕙迎娶过门,不负叔父之望!”
“嗯,无事的话,你们先回去吧。”
武三思又嘱托了几句,笑着摆摆手。
武延基却是迟疑了下,一拱手低声道:“叔父,侄儿心中有一事不明,一直想找机会询问叔父”
武三思端起茶盏笑道:“何事,你说吧。”
稍作犹豫,武延基轻声道:“我父亲,当真是因为忧愤于太子登位,才急火攻心之下暴毙而亡的?”
武三思手上一顿,慢慢呷一口,放下茶盏叹声道:“太子宝座一直是你父亲心中痼疾,他得失心太重,太过焦虑,又常年受风邪头痛之症困扰,一时忧愤之下才致如此地步。当日我匆匆赶到魏王府时,他已经唉,也怪我没有好好开导他”
武三思满脸戚容,双目泛起哀伤之色。
武延基盯着他看了会,收回目光拱手道:“此事与叔父无关,还请叔父莫要自责。叔父是我武氏的顶梁柱,今后武氏还要由叔父执掌,叔父应该保重自身才是。”
武三思欣慰地笑道:“大郎有心了。”
“叔父早些歇息,侄儿告退。”
武延基和武延秀离开内书房。
屋门闭拢,武三思平和的神情却是逐渐变得阴沉,目瞳里闪烁着令人琢磨不透的凛冽寒芒。
唐贼凶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