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都县西北三十里有一座香岩山,山势雄奇,景色瑰丽,属于定州北边的恒山余脉。
曹悍考察地形后,率军悄悄屯扎在此,作为斥候军的临时大本营。
取山坳环抱之处宿营,傍临水源,有三处古河道口可以出山。
安排兵士在高地处了望,在河谷口警戒,斥候军便在此暂时休整。
如今整个定州一分为二,唐县自望都一代往北,落入突厥人掌控中,以南则归于大周。
双方陈兵于唐县和安喜,分居于南北流向的唐水上下游。
恒阳变成了两军对垒的前线,让突厥人如鲠在喉的一颗钉子。
斥候军所在的香岩山,则位于敌占区深处,方便就近打探突厥人的动向。
除了大周军中的统帅和高级将领,无人能知道这支斥候军的具体下落。
两战下来,斥候军阵亡三百余人,伤重无法参战的二百余人,共减员五百余人。
曹悍着实心疼,让宋璟将阵亡将士的名单整理好,等大战结束后一同上报兵部,为他们讨得一份应有的抚恤。
程伯献、刘达、张四喜、康亚克各率一小队人马前往唐县、飞狐陉、青龙口几处战略要冲地打探消息。
当日撤出古羊山后,曹悍率军直奔定州东北的北平县,也就是后世保定顺平。
适逢突厥人在此征粮,曹悍毫不客气地灭掉一个六百多人的运粮队,带走了一部分粮食。
被突厥人逼迫充当民夫运粮的当地百姓,见到有周军截杀,趁机暴动,与斥候军里应外合轻松消灭这股突厥小部队。
曹悍取走了二百石粮,够斥候军吃十几日,剩下的全都让百姓们带回去。
自那以后,突厥人在北平和望都两县各自增兵五千,防止斥候军再趁机打秋风。
莫贺达干还撒出数百个侦骑小队,以唐县为中心四处搜寻斥候军的下落。
曹悍率军离开北平县,往东北方向绕了一大圈,又悄悄地回到望都县附近的香岩山,大部队隐匿,派出小队四处侦察。
突厥人想破头也想不到,斥候军竟然就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这日,曹悍将宋璟和骨碌突留下,他和陈大慈领着四名弟兄前往望都县城。
陈大慈沉稳有余机变不足,所以曹悍没有让他外出侦察消息,而是留在身边调用。
分成前后三拨人,扮作农夫才躲过城门口突厥兵的盘查,六人在城内一间茶铺聚首。
望都县的情况比恒阳稍好些,突厥人没有烧杀劫掠,只是征调了一批民夫前往飞狐口运粮。
不过突厥人对此地的守卫也更加严密,大街上随时可见有突厥兵三五成群的走过,看到形迹可疑的靑壮便上前查问,有手持农具的农夫也得被突厥兵多看几眼。
曹悍看在眼里,想来是莫贺达干吃过恒阳城的亏,知道长记性了。
“五日前我进城查探时,发现这间顺安行商铺有些奇怪,他们是县城里唯一还在经营的商行。而且,我还看见他们贩运大批的粮食布帛!这些物资,突厥人怎么可能允许出现在市面上?更奇怪的是,突厥兵对这间商铺秋毫无犯,在他们的商队出城时,还派兵保护!”
陈大慈压低声,指了指茶铺对面一间不起眼的商铺。
简陋的门面甚至没有挂招牌,只是不时进出的车队上插着写有“顺安行”字样的旗帜。
一个身穿锦衣,四十多岁红光满面的肥胖男子,背着手站在铺子门口,看着车队进出,不时叫来伙计询问。
几个披铁甲挎长刀的突厥头领在铺子门口下马,锦衣男子忙迎上前,肥脸挤出讨好笑意,连连鞠躬作揖。
那谄媚嘴脸,跟曹悍在后世电视剧里看见的二鬼子、汉奸一个德性。
在突厥军中有资格穿铁甲,说明这几个头领地位不低,起码得是千夫长以上。
更令曹悍和陈大慈惊讶的是,几个突厥头领对那锦衣男子也还算客气,有一个甚至抚胸行礼。
锦衣男子领着几个突厥头领进了商铺,好一会,才又恭恭敬敬送他们出来。
等突厥头领率领队伍离开,曹悍仰头喝完凉茶,在桌子上扔下几个铜板,起身朝对面的顺安行走去。
陈大慈和四名弟兄紧随其后。
曹悍刚要跨进店铺,一名伙计急忙上前拦下:“诶诶,你们想作何?本行近来都不做生意,闲杂人等不可乱闯!”
曹悍拱手笑道:“近来到处战乱,听说易州楼亭那边紧缺茶叶,想运些过去贩卖,赚点小钱,可否请贵行帮帮忙!”
伙计打量一眼,嗤笑道:“瞧你这副模样,也就是个扛锄头把子的泥腿子,也想学人做买卖?去去去,老老实实回家种你的地去,少乱跑,小心突厥人把你抓了当壮丁!”
伙计像驱赶苍蝇似的挥手赶人。
曹悍急忙央求道:“我以前也做过小买卖,求大哥帮帮忙,让我见见你家掌柜!茶叶没有,粮食、布匹、盐、酒能卖钱的都行呀!我刚才可是看见,有车队拉来了好几十石盐”
“跟你说了没有!”伙计不耐烦地伸手推搡。
“怎么回事?吵什么吵?”
正纠缠间,锦衣男子背剪着手走出店铺。
“掌柜的,这几个家伙非要来咱家商行买盐买粮,都说了不做他生意”
伙计怒气冲冲地指着曹悍一顿埋怨。
掌柜皱起眉头,细细打量曹悍,肥胖油腻的脸上闪过些惊异之色:“你是”
曹悍赶紧行礼道:“见过掌柜!在下姓刘,魏州人,做些小买卖养家糊口。运气不好,在易州时正好赶上突厥人南下,手上的货物全都没了,损失惨重。现在手头还有些余钱,想从贵行进些货物,运到易州楼亭那边贩卖,也好弥补损失!”
掌柜肥脸不自然地抽搐了下,眼神无比怪异,干笑着拱手道:“原来是呃刘刘东主!”
掌柜不知怎地,两鬓浸出些汗水,稍作考量,笑道:“刘东主既然找上门来,我也不好得拒绝。只是本行存货也不多,就匀给刘东主盐百斤,粗茶百石,不知刘东主可满意?”
曹悍笑呵呵地道:“满意满意!多谢掌柜!再多的话我身上也没钱了。只是今日出门匆忙,只带了十余贯钱,就当作定金,明日我再上门补齐货款,然后把货运走,不知掌柜能否通融?”
“好说好说!”出乎意料的是,胖掌柜满口答应,肥脸堆满笑容。
自家掌柜如此客气,倒是让那伙计吓一跳,目瞪口呆:“掌柜,你”
“你什么你?还不赶紧去点货装车!按照刘东主的要求来!”
胖掌柜恶狠狠瞪他一眼,低声呵斥。
伙计脖子一缩不敢怠慢,闷闷地称了声是,跑进了内院。
“不知掌柜可否再卖我五千斤生铁?”
曹悍突然笑眯眯地盯着他问了一句。
“刘东主见谅,鄙行眼下可拿不出那么多”
胖掌柜下意识地拱拱手,却猛地反应过来,略显慌张地摆手道:“没有生铁没有生铁!那可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违禁物,小人哪敢私自贩运?何况还是在战时!被抓到那可是要抄家灭族的!”
曹悍爽朗一笑,拍拍额头道:“是我糊涂了,之前在易州时,遇见有胆大的贩子贩卖生铁,发了大财,心也跟着痒痒!”
胖掌柜擦擦两鬓汗渍,干笑道:“还是小心为妙,钱没了可以再赚,脑袋掉了可就长不回来了。刘东主贩运盐茶也得小心些,可别落入突厥人手里,否则被抓到也是一个死”
“多谢掌柜提醒!”
陈大慈递上十贯钱定金,胖掌柜看也不看直接写了一张凭据货契,让他们明日拿着货契来提货。
曹悍又提出要查验货物,胖掌柜犹豫了会,还是点点头带着他们去到后院库房。
曹悍预定的盐和茶已经装车完毕,他扫过一眼,目光却是落在了不远处,那几座巨大的茅草棚子里。
只见里面麻袋堆成小山,盐、茶、粮食都有,还有一处棚子用干草遮掩的严严实实,看不出是什么。
“掌柜家的生意做的可真够大的!”
曹悍拱拱手一脸钦佩地感慨。
“呵呵,让刘东主见笑了。”胖掌柜搓搓手脸色越发不自然,将曹悍一行人送出门。
“掌柜留步,刘某告辞!”曹悍拱手作别。
“刘东主慢走,等刘东主做完这一趟生意,就可以回神都过个好年了!”胖掌柜笑呵呵地随口说了一句客套话。
曹悍一愣,笑道:“掌柜记错了,在下是魏州人,不是神都。”
胖掌柜也是一愣,肥脸抖了抖,讪笑道:“对对,是某记错了!那就祝刘东主早日归乡,与家人团聚。”
曹悍笑了笑,拱手:“告辞!”
“告辞!”
目送曹悍一行人在大街上远去,胖掌柜脸色迅速阴沉下来,快步回到内院,叫来几名伙计:“马上组织人手,把货物全都转送去唐县!你去请垛颜将军,就说有周军将领混入城!你,准备笔墨,我要马上给五爷六爷写信,写完后你即刻出发赶往神都,一定要把信亲手交到二位国公爷手上!”
走在街上,曹悍一行人准备出城。
“自从战事爆发以来,漠南互市早已关闭,盐、粮、茶、布等物资一律严禁流入草原,顺安行竟敢私自将大宗物资卖给突厥人!那几座草棚子里,起码有各类物资数百石之多,这还仅仅是一个小县!
顺安行究竟是何来头?敢冒着杀头禁令大发国难财?”
陈大慈紧跟在曹悍身边,黝黑的国字脸充满愤怒。
见曹悍眉头紧锁一言不发,陈大慈忍不住道:“顺安行如此行为等同于资助突厥人,将军,我们不能不管!不如我们赶往安喜,当面向太子殿下禀报此事。”
曹悍点点头,又摇摇头,答非所问地道:“你说那贼胖子为什么临走时跟我提到神都?不是其他地方,偏偏是神都?”
陈大慈怔了怔,“或许只是一时口误,把魏州错记成神都。”
曹悍摩挲着下巴,摇头道:“不对!你看看我们这副装扮,连个伙计都觉得我们是农户,跟神都扯不上半点关系!而且你有没有觉得,那胖子好像有些怕我?”
陈大慈仔细回想了下,“将军如此一说,那掌柜言行举止的确可疑!”
曹悍忽地一拍大腿,脸色微变:“不好!那贼胖子应该是认出我了!他在神都见过我!”
两人相视震惊,曹悍面色发狠,一挥手:“走!回去!”
顺安行商铺,曹悍一行人直闯入后院。
十几个伙计正忙着装卸货物,胖掌柜蹲在地上,将一本本账册、一封封书信扔进火盆里烧毁。
看见曹悍率人冲进来,胖掌柜面色变得狰狞,大吼:“杀了他们!”
十几个伙计从草垛里抽出刀剑,凶狠地扑过来。
“一个不留!”曹悍低喝,一个箭步跨到胖掌柜身边,一脚将他踹倒,再将火盆踢翻。
陈大慈率领四名斥候战士迎战,抢过兵器将那些凶狠的伙计杀翻在地,两个弟兄还受了些轻伤。
“贼胖子!你果然有鬼!”曹悍揪住胖掌柜的衣领,朝那些几乎被烧毁干净的账册、书信看了眼。
“你背后的主子是谁?”
胖掌柜挨了一脚鼻血横流,满脸桀笑:“曹将军!别来无恙!”
“你果然认识我?快说!顺安行背后的主人是谁?”
胖掌柜抹抹鼻血,冷笑道:“小人曾有幸在武举场上目睹过曹将军的风采,只是没想到会在定州与将军碰面!曹将军,小人奉劝你一句,顺安行的事,你就当作不知道,否则,将来回到神都,我家主人绝对不会放过你!”
“好胆!死到临头还敢威胁老子!”
曹悍大怒,捏住胖掌柜一只手,朝滚落在地的一块火红烧炭狠狠摁下!
“啊!”胖掌柜一声凄厉惨叫,陈大慈当面一拳打得他门牙崩断,惨叫声变成了哀嚎声。
一股肉烧焦的糊臭味飘散在空中,胖掌柜一只手被烧得皮肉紧皱,像鸡爪一样蜷缩在一起。
“我说!我说!”胖掌柜痛哭起来,连连哀求。
“呸!还以为有多硬的骨头!”陈大慈骂了声,边塞戍卒出身的他,更知道边疆将士抗击突厥有多么不容易。
在突厥人大举南侵的时候,无良黑心商人竟敢偷偷贩运重要物资给敌人,这种卖国行径让他死一千次都不够。
“是是神都城里的恒国公、邺国公”
胖掌柜捂住手蜷缩在地上,浑身被汗浸透,像头浇了开水的死猪。
曹悍冷笑,这个答案倒是不出乎意料。
“起来!跟我走!要是你能做人证,指认二张,我保你活命!”
两个斥候战士搀住胖掌柜的胳膊,将他从地上费力地拽起来。
胖掌柜眼里充满惊恐,面如死灰。
他狠狠一咬牙,突然拼尽全力挣脱开,狂奔几步冲着土墙用力一头撞去!
一声惨叫,胖掌柜脑门崩裂,满脸献血仰倒在地,肥硕身躯抽搐两下没了动静。
“将军他死了”一名战士上前查探。
曹悍也是一惊,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有赴死的勇气。
陈大慈拿着一支蘸墨未干的笔走出屋子,“一开始阻拦我们那个伙计不在其中,不知去向,应该是带着书信跑了。”
曹悍脸色有些难看,大步走到一处草棚子下,扒开一堆堆干草,里面竟然藏了上千斤的生铁块。
“顺安行当真该死啊!”陈大慈胸膛剧烈起伏了下,咬牙切齿。
几个斥候战士也是满脸愤怒。
这些卖给突厥人的生铁,有可能被铸造成兵刃,用来杀死大周的将士。
“点火,把能烧的都他娘的给烧了!我们带不走,突厥人也别想要!”
曹悍也憋闷的想冲过去,朝那贼胖子的尸体砍几刀。
果然,任何时候都少不了带路党。
突厥人能一马平川的突袭进入易州定州,难保没有这些奸狗的功劳。
很快,一场熊熊大火将几处草棚子吞没,滚滚黑烟直上青云。
街道上传来突厥人的怒吼声,大批的队伍正在赶来。
“走!”
曹悍一行人翻墙从隔壁院落逃走,悄然离开望都县城。
唐贼凶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