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逃也似的出了门,却站在沈夜门外很久,深呼吸再深呼吸,结果抬了几次手都没敢敲门,终于鼓足勇气,再次抬手,还没挨到门板,门却突然敞开。
门里的沈夜,看到呆掉的莫离,也怔了怔齐眉的厚刘海,雪纺的公主裙,七年时光,一朝回流,眼前的她,恍若初见……过了很久,他精致的眉目间突然漾出温软笑意,这么好看,却叫她无措的低下头。
“进来啊!”语调照比平日里也缓和许多,看来小姑姑说的不错,他确实喜欢这个样子的她。
莫离低着头迈进来,听见他关门的声音,胸膛里那颗不大的心,跳得像擂鼓般响亮。
他说:“坐。”
她听话的搭着长沙发的边坐了。
他递给她一杯水,她拘谨的双手握住水杯,点头道谢,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沈夜静静打量着莫离,七年来她几乎没什么变化,特别是这样的打扮,更是让他一时间将现实和记忆混淆在一起。
只不过,七年前,她眼里心底全是他而现在,她的眼里心底全是别人……
窗外暴雨倾盆,这个天和七年前她坠海那时多像,突然生出种莫名的不安来,沈夜靠过来些坐下,出声询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么近,他的气息将她包围,怎能不紧张,握住杯子的双手往一起靠了靠,在杯子靠自己这侧,偷偷用一只手的大拇指甲去抠另一只手的大拇指,以缓解紧张:“我知道你很有本事。”
沈夜淡淡的:“嗯?”
莫离迟疑片刻才问:“你可以让人把网站的帖子都删除了吧?”
沈夜蹙眉:“怎么?”
莫离咬咬牙:“是潘良良,他跟别人结婚了,又不想放弃夏夏,可夏夏不回去他就找了推手,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把夏夏和他的那些私密照片还有视频传播开来,如果让夏夏看到那些照片,她会活不下去的。”声音有点哽咽:“统统删掉,你可以做到吧?”
沈夜漫不经心的问:“可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如此冷漠。
莫离的眼圈有点涩:“六年半之前,如果没有夏夏,早就没我了,夏夏那些年没多少钱,又得还房贷,还要养活潘良良,还得三不五时接济我,生浅尝和辄止那年,我营养不良很严重,辄止出生后一度停止呼吸,抢救的钱,保温箱的钱,后续治疗的钱,都是米夏给垫付的,没有母乳,奶粉钱也全都是米夏借我的,遇到我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有几个敢大把大把拿钱帮助我?”
沈夜垂眼沉默了会儿,坐直身体:“这个,应该不难。”又看向她:“可我为什么要帮你?”
莫离印象中的沈夜就是这样,原本是个检察长,却有着商人的市侩,凡事讲究个利害关系,你不予他些好处,他又怎么会为你办事?是以,早在过来之前,已料到他会这么问,做好心理准备才敢来找他……
莫离眼神迷离的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对视半晌,沈夜涩然一笑,离开她的身体,抓过被她丢在一边的公主裙遮住她裸在外面的细白肌肤:“我去打电话。”
起身,走开,隐约听见他低磁的嗓音,“昨天疯传”,“传播淫秽信息罪”……
莫离莫名的笑了,传播淫秽信息罪能判他蹲几年牢房呢?
莫离并没有立刻穿回裙子,只是抬手盖住眼睛,听见走过来的脚步声,没有移开盖住眼睛的手,声音有点飘忽:“沈夜,你很喜欢浅尝和辄止吧?”
沈夜僵住脚步,没有回答。
没等到回答,莫离笑了笑,还是没有移开遮眼的手:“我想过了,让他们跟着你,那才是最好的安排。”
沈夜冷冷的:“你什么意思?”
她却答非所问:“你还这么年轻,早晚有一天是要结婚的,如果娶了新妻子,又有了更喜欢的孩子,实在不喜欢他们了,就再把他们送回来。”那一双孩子,一旦见到,哪个不是越来越爱,何况他还是他们的亲生父亲,怎么可能会有不喜欢的那一天呢?
沈夜的声音可以冻死人:“这算是交易,把他们当偿还人情的报酬了?”
再怎么盖,还是没盖住倾泻而出的泪水:“我只是觉得,让他们跟在你身边,一定比跟在我身边要好得多。”
看见那弥漫开来的水泽,沈夜竟不知该怎么处理:“我该上班了。”把房门钥匙丢在茶几上,匆匆出了门。
哈,谁能想象,他沈夜居然会被一个小女人逼得手足无措,落荒而逃这个女人,果然厉害!
一墙之隔,莫离在这边慢慢穿衣,而那边,被莫离错以为喝下药睡着的米夏却愣愣的坐在电脑前。
米夏只是感觉困,却睡不着,起来开电脑,一联网,点开浏览器就跳出来非正常关机恢复页面,想也没想,直接点恢复,却没想到,会跳出来这些东西。
痛到极点,已经麻木,眼睛直直的盯着那些曾经被她当做值得回忆的画面,而今,却是这样的不堪入目。
被那么多人看见,叫她以后怎么出去见人,上面那个机械运动的男人,真的是她曾经深爱过的潘良良么,怎么这么陌生,是他背叛她,到头来,他却要活活逼死她,这一刻的感觉,就叫万念俱灰吧!
画面静止了,无意识的按5,却跳出提示:抱歉,您访问的页面不存在!
再看另一个页面,也不存在了。
但潘良良到底还是把事情做绝了,不是么?
米夏站起身的时候,莫离正好离开沈夜家,那串钥匙她也没拿,从今往后,那种东西,估计对她用处不大了。
下了楼,冒雨跑出去,打了辆车去最近的五金商店,买了把开刃的杀猪刀,随便拽了几张堆在一边的广告宣传单包裹好,走出来,往米夏和潘良良曾经的“家”打电话,响了几声后,有人接起,莫离也不说话,直接挂了。
再打车,直接来到米夏家小区外,付了车费,夹着宣传单包裹的杀猪刀,冒雨走进小区。
米夏时常带莫离过来,所以莫离走进小区没人拦着。
乘电梯直接来到米夏家所在的楼层,不理会刘海上滴下的水珠,步调沉稳的走向米夏家门外,按铃,再按铃,终于有人过来开门。
门一开,莫离看见了潘良良的新婚妻子叶小宛。
这张脸,惊心的美丽,叫人过目难忘,她终于想起在哪听过这个名字那时何晓佐带她去气的就是这个女人,可她就算嫁不成何晓佐,也犯不着破罐子破摔的嫁给潘良良啊!
叶小宛见到莫离,愣了一下,但也不觉得意外,她已经知道米夏最好的朋友就是莫离,是林钧婷告诉她的,事情闹开了,莫离来找潘良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却还要明知故问:“你找谁?”
莫离没回答,一把推开叶小宛,大步走进来,先踹开主卧室的门,这屋有台电脑,不过潘良良不在这。
书房还有台电脑,莫离调头往书房走,坐在电脑前的潘良良闻声站起来,莫离冲进书房的时候,潘良良正好迎过来。
潘良良的状态看上去也没比米夏好多少,红红的眼睛,青青的胡茬,凌乱的头发,皱巴巴的衬衣,声音沙哑无力:“离离,夏夏她……”
莫离一声不吭,大步走过来,近在咫尺时,突然抽出包在宣传单里杀猪刀,瞄着左肾的位置,快、准、狠的刺入。
趁着潘良良没反应过来之前,又用力抽出,血喷溅在她雪纺的公主裙上这件据关甯说,沈夜会喜欢的,洁白的裙子。
再瞄向右肾的位置,刺入。
随后追来的叶小宛看见这一幕,吓得一声尖叫,想跑却软了腿,跌跌撞撞冲出去。
莫离想抽出来再刺,却被潘良良一把抓住手腕,他咬牙忍痛,艰难的开口:“离离,你看见那些照片了。”
莫离不想说话,她只想杀了他,却听见他急喘着解释:“我原本只是想发两条微博吓吓她,没想到居然传播的这么快。”
莫离目眦欲裂:“潘良良,你个狗娘养的,这些鬼话你去找阎王爷说吧!”
僵持间,莫离的手机响起来,这个时候,哪还有心思接电话,只是又一阵拉扯,刚好摩擦到应接键,又好巧不巧的触开免提,打电话的人急切的喊声炸进耳朵里:“离离,你跑哪儿去了,夏夏爬到了楼顶,要跳楼,你快点回来。”是关赫瑄打来的。
莫离一颤,松开了手,转身就往外跑,身后是潘良良嘶哑的痛呼:“夏我的夏……”
裙子上手上全是血,出去拦车都没人敢停,脱掉高跟鞋,跑着去坐公交,上了车,差点被轰下去,好在已经开车,只是所有人都距她远远的。
好不容易回到自家小区,下雨天,出来看跳楼的人很少,但也不是没有,穿雨衣的,打雨伞的,三三五五挤在一起观望。
楼下铺开大大的救生垫,莫离走过来的时候,隐约听见有附近的业主小心嘀咕:“不知道有没有的救,可千万别跳下来。”
另一个压低嗓音接茬:“可不是,这要是跳下来,摔不死还好,万一说这栋楼,就是整个小区的楼价都得受影响,真是太坑人了,要死走远点啊!”
两个人吐槽得正起劲,听见一声轻咳,不约而同的回头,看见被雨淋湿,表情阴森,浑身是血的莫离,吓了一跳,不敢再出声,匆匆离开。
莫离住的是老旧的小区,没有电梯,全靠两条腿爬楼梯,米夏就在上面,她不敢耽搁,一口气冲到楼顶。
关甯也回来了,和关赫瑄站在一起,都知道米夏对莫离的重要性,全都守在这里,不敢离开半步。
两人看见莫离,同时一惊,关甯迎过来,紧张的将她上下打量:“怎么搞成这样了?”
瞿让的分局接到报警电话,这个事本来是不会传到他那里的,也是巧,他正闲,逛到话务员那边。
幸福家园小区,这很熟再听几号楼,更是熟,别人出警,他忙着打电话给沈夜,询问莫离这边的情况,沈夜自从出门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听瞿让说接到报警电话,这边有个女人要跳楼更是担心。
两个人,一个从公安局,一个从检察院同时出发,也就在莫离的后脚攀上顶楼。
一出门就听见关甯紧张的追问,沈夜抬眼看过去,真被震骇住了。
莫离不知道身后来了人,视线全放在米夏方向,云淡风轻的说:“我把潘良良捅了。”
关甯一惊。
沈夜却想到:“快去看看那个姓潘的情况,要是有人报警,把消息压住,如果伤势严重,找最好的医生,一定保住他的小命。”
人命关天,这个事瞿让可不敢怠慢。
瞿让走后,沈夜看着莫离,终于明白,早晨她把浅尝和辄止托付给他,就是不给自己留后路,这是豁出命去了。
如果换做从前,他一定会警觉到她的异常情绪,可这次,他却完全没往那方面想,是因为不够冷静,才不复缜密。
为什么?
因为,对象是她……
雨势很大,米夏坐着的窄平台又湿又滑,没人敢靠近,就怕一个闪失,米夏就掉下去了。
米夏很警觉,一旦有人靠近,她就会转过头来:“都别过来!”
可看见来人是莫离后,她噤声了,只是愣愣的看着她。
莫离欣慰的笑,不管到什么时候,米夏最信任的都是她。
一步步走过去,眼看和米夏就差几步,沈夜到底忍不住,轻声喊她:“离离!”
莫离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浅尝和辄止,就拜托你了。”
再走,加快脚步,直接攀到平台上,和米夏并肩坐下。
“夏夏,我把潘良良捅了,大约不久就会有人过来抓我,反正就算不死刑,下半辈子也得在牢里过了,浅尝和辄止的亲生父亲很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他,跟着他比跟着我应该好太多了,如果你真觉得难受,就跳吧,反正我这条命也是你给捡回来的,没有你,早就没有我了,不管你去哪,我都陪着你。”
已经分不清米夏脸上到底是雨水多一些,还是泪水多一些,她伸出手,擦着莫离眼角混合着雨水的泪痕:“有时候我会庆幸,那年捡到了你,有些时候,我又会十分懊恼,怎么偶尔一次好心,居然捡到个这么笨的女人。”
莫离伸手扣住米夏停在她脸颊的手,用自己的脸轻噌她手心,就像曾经开过的许多玩笑一般轻松的口吻:“你又比我聪明多少,五十步笑百步,都不嫌丢人!”
米夏长叹一声:“好多年没时间看看风景,不过是心血来潮,想跑上来看看风景,居然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让大家跟着担心了,实在是太对不住大家了!”
这样的天,能看到什么风景?莫离却点头附和她:“是啊,我也好些年没看过风景了,你应该喊我和你一起出来看的,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这里,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们两个人坐一起,看看,不是好多了,看来你还是太笨了。”
米夏抬眼望向混沌的天际,似在自言自语:“这些年,潘良良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夏夏,该缴房贷了夏夏,水费电费物业费你准备好了么夏夏,我最近要接待个很重要的朋友,距发工钱还有几天,我兜里没钱了,你那还有多少钱,拿出来我看看够不够……为了这些,我忙的像个陀螺,有时候一连几天,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真羡慕那些可以尽情睡到饱的人,累得想哭啊,可是,突然之间想不明白,那样的生活究竟是为了些什么?”
莫离轻柔的:“夏夏,都过去了。”
米夏看着莫离身上的血,十分不忍心:“说你笨还不承认,要捅他也该是我去。”
莫离却笑了:“你看到他,会下不去手。”
米夏酸涩一笑:“你觉得,在他做了那种事之后,我还会下不了手么?”
“你是看到了那些东西才上来的?”
米夏点了点头:“后来都删了,是你找人删的吧,如果我再晚一会儿打开,估计就不会看到了。”
莫离懊恼的说:“如果我再早点找人删掉,你也就不会看到了。”
米夏摇头:“该知道的早晚都会知道的。”眼睛又飘向遥远的一点:“其实,他从前不是这样的,最开始的时候,我们都在上学,兜里只揣着家里给的几个零花钱,或者再加上午饭钱,潘良良知道我喜欢吃学校附近一家小吃铺的炒菜,他每天中午就少吃一点,节省了钱,周五带我去点两盘,痛痛快快的吃,也可以在寒假去酒店站在门外迎宾,领了工钱,在情人节那天给我买九朵玫瑰,然后陪我玩一整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慢慢变了,这些年,我也时常问自己,这个男人,还是当年那个为了我,少吃甚至不吃午饭,一个月瘦十来斤的那个潘良良么?
在他跟女人鬼混后,我又对自己说,那个全心全意爱我的潘良良被我搞丢了,我要去哪里才能把他找回来?然后,在他跟我又下跪又发誓的时候,我又想,或许,我还可以把他找回来……”
仰头对天,雨水落在脸上,老半天才总结道:“事实证明,我永远也不可能找回住在我心底的那个潘良良了。”
“错失你是他的损失,走出去一个潘良良,会有更好的走进来。”
“可是离离,我实在太累了,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这是我这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统统给了他,整整十年,人这辈子一共能有几个十年?”米夏的声音现出哭腔,泣不成声,终至崩溃。
莫离更靠近她,伸手揽住她肩膀,轻轻的:“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米夏搂住莫离的腰,看她腰腹间被雨水晕开的血色这些血,都是潘良良的,不知是哭还是笑,贴着莫离,清晰而坚定的:“离离,我知道沈夜有那个能力,就算潘良良真死了,他也不会让你出事的,让他想想办法,就说是我因爱生恨,才去捅了潘良良。”
莫离摇头:“不好办的,我去买的刀,有五金店老板看见我打车去的,有出租车师傅看见我捅潘良良的时候,叶小宛在场我出了小区,坐公交,全车的人都看见……这么多张嘴,怎么堵?”
米夏更抱紧了她:“离离,都是我害了你。”
莫离回抱住她:“夏夏,我说过的,为了你我什么事都能干出来,这原本就是我欠你的。”又微笑着问:“那你现在是想回去,还是想下去?”
不等米夏回答,就听见关甯特特拔高嗓子的一声喊:“洛邈!”
莫离和米夏同时回过头来,就看见洛邈踉踉跄跄跑过来,一脸的惊慌失措,在看见莫离和米夏时,定住脚步。
没人告诉他事情的经过,等他爬上来,一眼看见她们坐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再一眼,就看见莫离满是血迹的白裙子。
脑子里全都是她说过的话:
“如果你不嫌我有两个孩子,不嫌我市侩、啰嗦、偶尔神经质,那我就嫁给你。”
“只要你开口,亲口跟我求婚,我们立刻就去领结婚证。”
“你亲口说了,就表示走出那段阴影了,你从里面走出来,才能开始新生活嘛!”
“我只想听你亲口说出来,你不说,我就不嫁……”
惨白的脸上,憋出浅浅的血色,雨水氤氲了视线,伸手扫开,紧紧的盯着莫离,艰涩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离离,嫁给我!”
心病终需心药医!
你不知道,我爱你爱了整整十二年。
因你而病
因你而解。
十二年前,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瑶瑶,为什么不喜欢我?”
十二年后,我重新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离离,嫁给我!”
寻寻觅觅,遇见了你
兜兜转转,走过死亡,回过头来,我的选择还是你。
爱的刻骨铭心,痛的锥心刺骨,怎么办呢,就是放不开你。
如果六道轮回当真存在,那么在前世,我一定负你良多,才会在这辈子,爱得这样辛苦,还是非你不可。
洛邈的泪水落下来,站在莫离不远的地方,比着手语,吃力的开口,一字一顿:“我爱你嫁给我!”
隔着倾盆的雨水织就的帘幕,他的表情却清晰而深刻,印入她脑海。
那样的执着而认真,你在他眼里,就是整个世界,怎么忍心拒绝,她的眼角涌出新的湿热,嘴角却绽开灿烂笑意,就像是个认真的手语学徒,动作标准到位的复制老师的手势,一字一顿:“我也爱你嫁给你!”